《一天之计在于晨》

42、42

林杨清的办公室不算大,装修得很简洁。
易晓天翻完相簿的时候,茶几上的热茶都已经没有热气了。
“所以,你是我妈的学生?”
他有些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嗯。”
林杨清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手肘支在腿上,手掌合握抵著下巴,表情有些怀念,“那时候我和你一样在念高二,有一天周末在公园里背书,正好遇到老师带著一群孩子写生,可能是我一直盯著他们在看,老师就笑著问我要不要也画几笔看看……”
他说到这里,微微低头笑了起来,看得出那是一段很愉快地时光,“老师很活泼开朗,她很喜欢吃糖,口袋里总是带著各种各样的棒棒糖,会分给孩子们,也会给我,说吃了糖心情就会好。她就像大姐姐一样,那时候的我因为一些……事情,很绝望,是她开导了我,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喜欢上了画画。”
易晓天下意识探手进衣兜里,摸到了出门时顺手塞进去的几颗水果糖。
“后来我决定考美院,和家人彻底翻脸,她鼓励我并且帮了我很多忙……我考进A大之后我们依然经常联系,也是那时候我知道她遇到了她的爱人,并且打算结婚了。”
“可惜那时我正在准备出国进修的事情,没能赶回来参加她的婚礼,出国以后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我只依稀听说她辞了工作,有了孩子,我以为她准备专心照顾家庭,也就不再打扰她……没想到几年之后,收到了那个噩耗。”
“抱歉,我应该早点回来的。”
林杨清推了推眼镜,愧疚地略微垂下头,“在我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老师她一直鼓励我,但是我没能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
“……”
易晓天的目光落在那本相簿最后的合影上,上面是一个年轻女人和一群年龄层次不齐的孩子们的合影。
相片里,女人穿著明亮的黄色纱裙,戴著一顶编织草帽,明媚日光下笑容灿烂夺目,比阳光还要耀眼美丽。
年轻,生动,鲜艳,明亮,绚烂。
所有这些词汇都可以用在她身上。
明明和易晓天记忆里的妈妈拥有同一张面容,但是却又完全不一样。
之后的时间里,易晓天一直有些沉默,于晨看时间不早了主动提出了告辞,林杨清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今天是平安夜,师兄送你们点小礼物。”
林杨清忽然笑说。
易晓天愣了一下。
什么时候就这么自来熟地认师兄了啊?
易晓天还没来得及吐槽,一个硬邦邦又粗糙的小东西被塞进了手里。
是一颗松果。
“……”
见面礼就送这个?
易晓天捏著松果看了看,小声说,“小气。”
林杨清没理他的吐槽,给于晨也递了一颗,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起,“松果代表幸运和幸福,记得好好收藏。”
于晨点点头,“谢谢。”
回家的车上很安静,易晓天忽然说,
“她从来没那么对我笑过。”
于晨本来望著车窗外,闻言转头看他。
“于晨,你记性比我好,你还记得我妈妈的样子吗?”
易晓天也望向他。
外面天已经黑了,车后座光线昏暗,车窗外商业街闪烁的彩灯和欢快的节日音乐隐隐绰绰,易晓天眼瞳带著几分少见的失落。
在他的记忆里,他的母亲就算是笑也是温温柔柔的,更多的时候,却总是带著一副平静又恍惚的表情望著阁楼外的天空出神。
她总是轻声细语的,非常温柔地摸他的头,跟他说话,给他讲故事,但她从没有像那些照片上那样对他笑过。
她会在画架前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停地画画,又不停地撕掉不满意的画,但她几乎从不出门,不会像照片里那样张开双手在花田里转圈,不会戴著草帽快乐地在河岸边奔跑。
为什么呢?
于晨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了垂,而后伸手摸摸他的头,让他把脑袋靠到自己肩上,侧过脸重新望向窗外,低声说,“都过去了。”
……
回家以后,易晓天去了他爸爸的书房,他爸不在家,书房里自然也没人。
他在书柜里翻找了很久一无所获,最后却是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看到了那本相簿。
相簿保存的很好,但看得出来经常有人翻动,现在的年轻人照片几乎都存在手机里,鲜少会特意打印出来,老一辈的人都喜欢把值得珍藏的照片这样收集成册,时不时就拿出了翻阅回顾。
他在椅子上坐下,看著那本伸手就摸到的相簿,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并不了解他爸爸。
真那么不敢面对的话,何必把它放在这里?
他出神良久,才翻开了相册。
最早的照片似乎是拍摄在他父母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他们看起来都还很年轻,一个漂亮开朗,一个意气风发。
他妈妈喜欢穿颜色鲜亮的裙子,打扮得青春靓丽,每一张照片里,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活泼笑容,拍摄地点也很多变。
有撑著伞坐在乌篷船里,有拿著棉花糖做鬼脸,有背著手蹦蹦跳跳走在林荫路下,有满脸奶油地皱著鼻子生气……
随便一眼,就能感受到她生机盎然的活力。
然后相册里出现了他爸,两人的合影很有趣,经常是他妈妈拽著他爸爸摆各种姿势,他爸爸年轻的脸上会有几分尴尬和不适应,但看得出来他在努力配合他妈妈,望著他妈妈时,眼里都是纵容和宠溺的笑意。
两人的合影也有很多,然后是热闹的婚礼,美丽的新娘与英俊的新郎,两人站在正在装修的别墅前指著屋子指手画脚地讨论装修风格,还有他妈妈坐在画架前画画,画里是一栋可爱又童真的糖果屋,旁边写著“我们的家”几个字。
再然后,少女的腹部开始微微隆起,昭示著这个小家即将迎来新成员。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少女的脸上,生动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化作了浅浅的温柔淡笑,她会坐在摇椅上晒太阳,会趴在窗口盯著路过的野猫出神,会安安静静地就著暖炉看书。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相片也越来越少……
然后相册就翻到了尽头。
易晓天合起相册,缩进了宽大的座椅里蜷起身体,望著黑暗的书房角落发呆。
……
周一一整天,易晓天的兴致都不怎么高,哪怕因为圣诞节的关系班里气氛闹腾得不行,他也像是被什么看不到的结界隔离在这种热闹之外,臭著张脸坐在角落里满身森寒。
他这样子已经有许久没有出现过了,在周围人看来,自从这位校霸跟学神混熟了之后,不知是不是学神调.教有方,总之桀骜不驯连教导主任都奈何他不得这位校霸同学都变得温顺可亲起来,不仅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就连校纪校规都没再犯过,老祝曾经端著保温杯一脸惆怅地感叹过,少了易晓天每天三顿饭往办公室跑,他都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
结果这两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校霸又恢复了他那让人不敢靠近的恐怖样子,先前有两个男生打闹不小心撞到了他课桌,他抬眼一瞥,眼神森冷充满戾气,像是下一秒就要揍人了,吓得两个男人立刻都噤声了。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了?
谭倩倩问庞胡,庞胡问方士其,方士其不敢去问他天哥,就在大课间跑去了楼下1班教室堵学神(顺道给隔壁2班杨静秋送课间小零食)。
“然后呢?你堵到学神了?学神怎么说?是不是吵架了?”
庞胡低声问。
“没堵到,”方士其喟叹道,“但我可算是明白天哥为啥不高兴了。”
“为啥?”
谭倩倩好奇问。
“因为,”
方士其夸张又做作地叹了口气,“学神生病请假了,今儿就没来上学。”
什么?
庞胡和谭倩倩的惊讶反问还没响起,身后不远处已经传来易晓天提高的声音。
“什么?!”
三人齐齐回头,易晓天已经一阵风似得卷了上来,一把揪住可怜的方士其,“他病了?”
方士其缩著脖子赶紧点头,“学神同桌,就是那个体委,叫猴子那个人说的。说是学神妈妈今天给班主任请的假,学神好像是发烧了。”
易晓天眉头一皱,松开他大步走出教室,一边走一边掏手机打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没人接,他心下更加烦躁。
肯定是因为昨天吹了风!
他懊恼地想,就不该带他在大街上瞎晃悠的!
好在很快于晨就给他回了消息,说他没什么事,只是有点著凉,热度已经退下去了,让他好好上课。
易晓天一天都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放学,拎著书包把自行车蹬得都要飞起来一路狂飙回了家。
但是把车停在于晨家门口的时候,他又胆怯了。
……
阳台上传来响动声的时候,于晨正用手电筒打著光在被子里看书。
晚饭是于母亲自送上来的,吃完晚饭他本来想学习,但于母强行关了灯让他继续休息,说他不能劳累。
但凡于晨的房间里亮起一点灯光,于母立刻就会开门进来,这一点于晨早就已经习惯了,每次他生病,他妈妈就会这样。
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阳台上,声音很轻,紧跟著是玻璃窗上细细索索的声音。
于晨叹了口气关掉手电筒,掀开被子起身走到了落地窗边。
窗帘一撩开,果然看到了某个傻子正趴在落地窗外努力朝里张望,冷不防窗帘拉开,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对上于晨平静无波的眼神,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紧跟著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大概是为了方便顺水管攀爬上来,他外套都脱了系在腰上,身上就穿了件单薄的毛衣。
于晨眉头微皱,抬手去开落地窗。
“等等等等!别开!”
易晓天赶紧伸手按在窗玻璃上,声音透过玻璃传进来,像隔著层水似得不真实,“一会儿又吹上风了!我就看看你,马上就走了!”
于晨沉默,他眼睫微微垂著,看著那边易晓天隔著玻璃按在窗上的手,良久,忽然把自己的手也附了上去。
两人的手掌隔著一层冰凉的玻璃相互贴在了一起。
易晓天愣住了,但下一秒,于晨的手又撤了回去,阳台落地窗猛然拉开,他猝不及防地被一只温热的手拽了进去。
室内温暖的空气霎时包裹住了他,易晓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鼻子一痒,张嘴就又要打喷嚏。
千钧一发之刻,于晨飞快抽了两张纸巾摀住他的口鼻,把那喷嚏声给捂了下去。
易晓天懵逼地看他,于晨竖起手指在唇边比了个轻声,又指指房门外,易晓天秒懂,比了个ok的手势,于晨这才放开他。
房间里不能开灯,只依稀有路灯的光影隔著窗帘落进暧昧昏暗的阴影,易晓天揉著鼻子靠书桌站著,看著坐在床边一身家居服的于晨。
这么看起来的他更加单薄消瘦,弱不经风了。
“要不,你还是继续躺著?”
易晓天一看那被子就知道于晨是刚从床上起来的,下意识关心道。
于晨说,“我睡了一天了。”
“……哦,”
易晓天讪讪,他其实应该回去了,但出于某种隐秘的贪恋,他现在挪不动步子,不想离开这充满了于晨气息的温暖的房间,“烧真的退了?”
于晨看了他一眼,明显看出他是在没话找话。
其实要是在过去,易晓天一定大咧咧地直接上手去摸于晨额头了,但是现在出于各种微妙的心理,他不敢再这么做了。
“抱歉。”
于晨忽然说。
易晓天愣了一下,“什么?”
“昨天自作主张带你去了那间画室。”
于晨抬头看他,这样自下而上地仰视在于晨身上很罕见,他平时看向别人时,总是微微向下的,“是我冲动了。”
冲动这种词汇用在于晨身上可真是有够突兀的。
易晓天这么想,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下了脑袋,呐呐问,“为什么啊?”
他背对著落地窗,整个人都拢在阴影里,声音低哑几乎听不到。
“因为我不想配合你的任性了,”
于晨依旧注视著他,“你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易晓天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画画也好,打球也好,你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需要觉得愧疚就惩罚自己,我没有这么要求过你,这只是你为了心安而一厢情愿地在自我满足而已。”
他用词冷静客观,仿佛一个不相干的人。
但却精准无比地戳中了易晓天这么久以来一直回避的痛脚。
“……是我推了你。”
易晓天低声说,“是我害你变成这样,你差点死了。”
十年前那个寒冷的雨夜,他眼睁睁看著他的妈妈跳入冰冷的河水当中,他想去找她,撕心裂肺地哭著也想跳下去,于晨抓住了他。
但是他……
他却把于晨推进了水里。
于晨的呼吸曾一度停止,抢救回来之后在ICU病房住了好几天,他本来身体就很差,自那之后更是落下病根,哮喘也更加严重。
他不能奔跑,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吃很多东西,不能跟别的孩子一起玩。
他一直一直地住院,每次病情发作时的样子都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那些场景,都是易晓天从小就挥之不去的阴影与噩梦。
他会打球是于叔叔教的,打架是周叔教的,这些原本于晨也该能学的,但因为他那一推,于晨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童年里,只剩下了医院的病房,吃不完的药,和永无止境的濒死的痛苦。
那时候的易晓天就在想,他把于晨害得这么惨,害他再也做不了想做的事情,那他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不配。
“小天,”
于晨的声音把陷入痛苦回忆当中的易晓天唤醒了,他站起身来到了他面前,伸出微凉的双手抬起了易晓天的脸,让他看著自己的眼睛,“你听著,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配合你了,因为我累了。”
“你喜欢画画的话就去画吧,想打球的话就尽情地去球场打,”
于晨继续说道,“这十年来你一直竭尽所能地照顾我,你的补偿已经够了,我原谅你了。”
“你不用再一直守在我周围,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于晨闭了闭眼睛,额头与易晓天相抵,轻声说,“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
“圣诞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赶在圣诞节发的!结果差了几分钟,可恶!
大家圣诞快乐啊啊啊啊迟到了555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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