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计在于晨》

54、54

全凭一腔热血上头的易晓天冲进客厅,迎面就撞上了客厅里于父和于母错愕的目光,如同一桶冰水浇头,他猛然停住清醒过来,顿时浑身上下尴尬地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天?你怎么来了?”
于父笑了起来,“来找我们晨晨玩吗?”
“……于叔,静姨。”
易晓天僵硬地扯出了笑容,点头,“对,我找他。”
于母端著茶杯正在看电视,闻言神色略复杂了一瞬,倒也没多说什么,“上去吧。”
于父反倒是惊讶地瞥了妻子一眼,像是不认识她似得。
“看我干什么?”
于母一脸不自在地放下茶杯瞪他。
于父干咳了一声,哈哈笑著打圆场。
易晓天听到于母的话,如蒙大赦,灰溜溜地窜上了楼梯,一边往楼上走,一边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杨哥说于晨要出国,怎么于叔跟静姨的样子跟平常没什么区别,也没跟他提起这事呢?
会不会……其实杨哥在跟他开玩笑?
站在于晨的房门前,他迟疑良久,还是敲了敲。
“进来吧。”
里头传来于晨的声音。
易晓天抿了抿唇,握住门把手推开了门。
他目光在房间里一转,就看到了正坐在小沙发那儿看书的于晨,少年靠在沙发靠背上,一边手肘支在扶手上,托著半边脸颊,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下,是少见的慵懒姿态。
易晓天心里原本的侥幸,在看到房间角落里摊开的那个行李箱时破灭了。
没听到来人出声,感觉不对的于晨抬了抬眼,看到低头默默站在门口不说话的易晓天时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易晓天看看他,又默默地看看那个行李箱,抿著嘴巴不说话。
于晨顺著他的目光看到了箱子,“那个是……”
“你什么时候走?”
易晓天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你已经知道了啊,”
于晨眨了下眼,“明天。”
易晓天喃喃:“……这么快。”
于晨:“唔。”
他总觉得易晓天的样子不太对,“小天?”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易晓天深吸了一口气,眼圈都红了,“你他妈的故意的是不是?”
于晨蹙眉:“什么?”
他放下书站起来,担心问,“怎么了?”
易晓天呼吸急促起来,胸口急剧起伏,只感觉有一团什么东西憋在那里,沉重得快让他喘不上气了。
“别走。”
他说。
“什么?”
易晓天的声音太轻了,近乎呢喃,于晨没听清,微微蹙了眉往前走了点。
易晓天抓住他的手臂一拽,近乎凶狠地把人拽到了怀里,枕著他的颈窝呜咽说,“我错了,别走好不好。”
他全身都在发抖,恐惧与惊慌攫取了他全部的理智,室内温暖如春,他却觉得浑身上下冷得要命。
他没有办法想像,如果有一天于晨真的走了,他要怎么办。
光是看到那个行李箱,他就觉得全身血液都冻住了,心口如同挖了一个大洞,任由寒风呼啸往来。
于晨也愣住了。
颈边的潮湿和身旁人微微发颤的身体都让他有些错愕。
他思考了片刻就有些明白了,抬手轻轻揉了揉颈脖子边有点扎手的短发,“我只是去度假的,过完年就回来了。”
易晓天愣了一下,猛地抬头,“度假?!”
“嗯。”
于晨眼里带著点无奈,“我之前才病了一场,医生建议去温暖湿润的地方晒晒太阳调养身体,我爸觉得我们一家人很久没有一起度假了,就定下了行程,我也是考完试才知道,没来得及告诉你。”
易晓天发愣,面皮慢慢涨红了。
“你以为什么?”
于晨好笑地问。
“我以为……”
易晓天抽了抽嘴角,最后憋出个,“!”
于晨一挑眉,一本正经:“不要说脏话。”
易晓天别扭地啧了一声,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丢脸,又垂头把脑袋抵在了于晨肩上,闷闷说,“你赶紧把刚刚的事忘了。”
于晨偏了偏头,“你是说什么?”
易晓天不情愿地哼哼声如同蚊子,“我哭的事。”
于晨一本正经问,“你刚刚哭了?”
易晓天:“……”
他郁闷地就著靠肩的姿势瞥眼看于晨,看出某人是逗他上瘾了。
“我说你这人……”
他磨了磨牙。
于晨:“嗯?”
易晓天无话可说,报复性地张嘴在于晨脖子上恶狠狠咬了一口。
于晨猝不及防身体一僵,按在易晓天后脑勺上的手指反射性地蜷缩一下,眼神都空白了一瞬。
那一口很轻,比起痛,痒反而更多点。
易晓天当然不舍得真咬下去,他用嘴唇蹭著于晨脖颈间脆弱的皮肤,于晨身上熟悉的味道让他不安狂跳的心得到了抚慰,他用舌尖轻轻舔了舔,又一点点亲吻过去,一时间有点舍不得离开。
两人的呼吸都有点急促起来,于晨按著易晓天的后脑勺轻轻仰了仰头,琥珀色的眸底氤氲出薄薄雾气,唇间轻轻呼出一口气,低低叫了他的名字,“……小天。”
这一声轻哑的叫唤让易晓天醒过神来,此时此地确实不适合他们胡闹,他抬起头,像是对肉骨头恋恋不舍的小奶狗,一边稍稍后退开,一边眼中满是眷念渴盼。
于晨垂眼看了看他,细长微凉的手指托起他的下颔在他唇角亲了亲,如同是对他乖顺听话的奖励,额头相抵地笑著对他说了一声“乖”。
“一个星期以后就回来了,”
他说,“不会太久的。”
说完,松开了他。
易晓天稍微还有点闷闷不乐,垂头丧气地在对过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了。
“你呢?”
于晨也坐了回去,问,“寒假有什么打算吗?”
易晓天颇为自暴自弃屈起腿抱著膝盖嘟囔,“没想好。”
家里没人,现在连于晨都不在,他孤家寡人一个,看来又要跟游戏一起醉生梦死了于晨看了看他,思忖了片刻,“上次去过的林间画室,你后来还有去过吗?”
易晓天一愣,没想到于晨会忽然提到这个,他皱眉咕哝一句,转开了眼,“我去那儿干什么?”
于晨却没让他逃避问题,开门见山地问,“你还打算继续学画画吗?”
“……”
易晓天沉默了一下。
以前,因为对于晨抱有愧疚,易晓天不准自己光明正大的做自己喜欢的事,他平时会瞎涂乱画,但从不正儿八经地去学,日常跟狐朋狗友打球撒欢,却毫不犹豫地拒绝校篮邀请和正式比赛。
不久之前,于晨对他说了,让他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易晓天捆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已经消失了,但一身轻松的他其实有点迷茫了。
大概是叛逆期的关系,他越是不能做什么,心底的渴望就越是强烈,但当别人鼓励他劝著他去做的时候,他反而不知所措觉得有点别扭了。
要继续学画画吗?
他现在已经高二了,老李语重心长地对他念叨过,如果他能继续保持现有的状态,一年后的高考完全不用担心;但那是他想要的吗?
其实从小到大,他的成绩总是起起伏伏,考得差是为了跟于晨同桌,考得好也是为了跟于晨考同一所重点高中,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怎么样,因为他生活的中心全部都围绕在于晨身边。
易晓天沉默良久,反问于晨,“你以后想考哪个大学?”
这句话问出来之后他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时间仿佛倏然倒退回到了一年多前的那个夏天,还在念初三的他,也曾兴致勃勃地追问过于晨,他想考哪所高中。
结果呢?
于晨为了让他自由,骗了他。
而此时,听到他的问题的于晨神色安静地看过来,那双颜色略浅的眼眸沉静地恍若真的凝固了时光的琥珀,房间里一时变得呼吸可闻。
易晓天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太黏著于晨了。
小时候也好,长大了也好,一旦看不到于晨,他就会惊慌失措。及至半个小时前,他得知于晨可能要离开,他就吓得仿佛要天崩地裂了一样。
于晨并不希望看到他这样,所以一年前才会骗他,他的意思其实一直都很明确。
只有易晓天自己,像是永远长不大一样紧紧揪著别人不放手,让担心他的人伤透了脑筋。
他忽然重重往身后沙发靠背上一躺,笑了起来,“算了,我随口问问,你还是先别告诉我了,你对我的影响可太大了。”
于晨没想到他忽然想开,微微愣了一下,随后眼中冰消雪融,露出了几分笑意,“嗯。趁著这几天,好好想一下吧。”
“得~”
易晓天感觉紧绷了好几天的神经骤然松懈了下来,浑身都懒懒的不想动弹,便干脆俯下上半身趴在沙发扶手上,胳膊垫著下巴,语气有点幽怨,“去了那边,别又整天手机静音找不著人了啊。”
于晨顺从地应声,“好。”
“对了,那边是不是还有时差来著?”
易晓天又不满地啧了一声,嘀咕道,“度假就度假,去那么远干什么……”
“不过你是该多晒晒太阳,老闷屋子里头,你看看你那皮肤,又不是小姑娘追求细皮嫩肉的,你那脸色,大晚上都可以直接闹鬼了,人也瘦得跟个竹竿一样,抱著都嫌硌手,吃东西又挑嘴儿又娇气,每回就那么一点点,奶猫吃得都比你多。”
“……”
易晓天还在那里嘀嘀咕咕地抱怨个没完,于晨眨了下眼,眼中溢满笑意,末了易晓天忽然叹了口气,又不吭声了。
于晨问:“怎么?”
易晓天就著趴在那儿的姿势抬起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压下去,非常轻地咕哝了一句,“你这还没走呢,我就开始想你了,真特么不习惯。”
“这样,”
于晨垂了垂眼,“那就继续加油。”
易晓天茫然地看他,“加油什么?”
于晨弯起眼睛,“加油想我。”
作者有话要说: 土下座.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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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5

面面相觑中,易晓天的脸突然就红了,连著耳垂到脖颈红了一大片,湿漉漉的眼睛闪烁两下,透出几分青涩的羞窘。
卧槽。
突然说这种话,太不要脸了。
他想。
可嘴角的弧度却死活压不住地想要往上翘,他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只觉得房间里暖气打得也太高了,热得他全身都要冒汗。
于晨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在那儿别扭,眉目中全是笑。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屋内温情缱绻的气氛骤然凝滞,易晓天僵硬了一下,反应过度地瞬间坐正了身体。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端著盆水果拼盘和一罐可乐的于父。
“你们俩聊什么呢?”
男人笑著问,一边把水果盘放下,可乐递给了易晓天,还冲他眨了下眼,“这可乐是你于叔我私藏的,咱家就剩这一罐了,一会儿别让你静姨看到。”
“哦!”
易晓天尴尬地伸手接过,有点心虚地小声说了一句,“谢谢于叔。”
于父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怎么脸红成这样,晨晨房间里温度太高了吗?”
“呃、是有点。”
易晓天清了清嗓子,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扑哧一下拉开拉环灌了一大口可乐下去。
“要调低点么?”
于晨问了一句,目光顺道扫向墙上的控制器,作势要起身去调温度。
“别!”
易晓天赶紧回说,“我没什么,你当心自己一会儿别著凉了。”
于晨这才又重新坐下了,于父在旁看得欣慰,笑说,“看到你们俩小子关系还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不,您放心得太早了。
易晓天低头又喝了一口可乐,在心中默默忏悔。
不知是因为生病体弱的原因,还是天生性格使然,于晨从小沉静不爱说话,偏偏他爸有点话痨,在外为了维持体面和形象非得装出稳重威严的样子,于是憋坏了一回家就容易喋喋不休,常常被妻子嫌弃,实在是郁闷得不行,直到后来跟隔壁家的小子搭上话,两个话痨瞬间一拍即合,要不是年龄辈分摆在那里,放古代这俩人都能结拜上了。
易晓天跟于父也熟得很,刚开始还有点惴惴不安,聊著聊著渐渐放松下来,就又有了平时的模样,盘著腿没坐相地坐在沙发上跟于父天南海北地胡侃起来。
于晨见怪不怪,拿起方才看了一半被打断的书继续看。
聊了一小会儿,于父像是想起什么,问到,“你爸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么?”
一提到他爸,易晓天脸上的兴致勃勃立刻淡了,他又喝了口可乐,说道,“他爱回不回。”
于父自然是知道这父子俩的心结的,无奈地摇摇头,有点没办法,“于叔是外人也不好多说,你爸那人,有时候是倔得人讨厌,但他还是关心你的,这么多年,他也不容易。”
易晓天不是很想谈论这个话题,垂著眼,细长手指把半空的可乐罐捏的卡拉卡拉地响,自己一声不吭。
于父一早就知道这孩子的态度,见此只得拍拍他肩头,道,“以前你小,很多事说了你可能不懂也没办法理解,过完年你可就十八岁了,是个成年人了,我想你也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力和想法了。”
卡啦。
易拉罐又发出一声响。
易晓天还是闷声不说话。
于父叹气,“于叔别的也不多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还恨著你爸,当年的事他也干得确实不地道,但是叔想跟你说,我跟你爸认识这么多年,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想想,你妈妈走了这么久,他也再没找过别人,他对你妈妈的感情你真的不用怀疑。”
“他啊,别看在外头人模狗样能唬人,其实啊,就是胆子小,怕回来这地方想起伤心事,也怕见著你每次都要吵架,这么多年了,还没学会怎么当个爸爸的,唉。”
于父说完这些,也没再揪著这个话题不放,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易晓天明显变得兴致缺缺,很快就找了个一看就是借口的理由告辞离开了,都没顾上跟于晨再说几句话。
房门关上,于父无奈地摇摇头,他起身正准备下楼,看到自家儿子不动如山地还坐那儿看著书,一副超然出尘的模样,忽然问道,“晨晨,你会不会也觉得爸爸太多事了?”
于晨从书中抬起头,想了一下,“我认为,能评价一个父亲是否称职的,只有他的孩子。”
于父被他这话说得噎了一下,忍不住道,“你说你这小小年纪的,说话怎么跟你爷爷一个德行。”
这种完全站在旁观者角度,毫不添加任何私人情绪的观点,也太冷静客观了,有时候会显得特别的冷淡漠然不近人情。
于晨仍旧一脸平静,“我没说完。”
于父又在沙发上坐下来,“那你接著说。”
于晨把书搁到腿上,垂了垂眼,声音又轻又慢,“我刚才说的观点,是基于小天的立场,我不是他,所以不能代替他说什么,也许易叔叔确实有苦衷,他一直记著阿姨,也始终关心小天,也许以后,小天会原谅易叔叔,但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想我应该永远也不会理解和体谅他作为一个父亲,对小天造成的伤害。”
听到自家儿子难得说出这么长的一句话,于父明显愣住,而后便是久久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息般地笑了,“晨晨,那你觉得爸爸还称职吗?”
于晨微微怔了怔,抬起眼望过去,对上了他爸稍显局促的表情。
于父在家对著妻子儿子的时候总是笑容满面一副憨憨傻傻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放心上,万事都轻松随意,很少会显出这样的局促不安。
于晨轻轻眨了下眼,而后笑弯了眼睛。
刚才的沉稳冷淡一扫而空,他的眉眼间带出了少年人的灵动。
“我虽然没资格替小天评价易叔叔,但是身为你的儿子,我想说,你可以再自信一点。”
于父呆了呆,而后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他把脸埋到了手掌中,闷闷地说了一句,“晨晨,听到你这么说,爸很高兴。”
于晨看著他,轻轻“嗯”了一声。
“过去的都过去了。”
于晨轻声说道,“哥哥的事只是意外,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妈妈的错,如果是我,我也不会怪你们的。”
于父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抬头看过来时,眼神略有些复杂,眸底依旧藏著些许的隐痛。
于晨与他对视,认真说道,“我没有见过比您更称职的父亲了。”
这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他从小就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孩子,但父亲为他所做的一切他全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所以他清楚的知道,他爸在外看似光鲜亮丽,在家又总是装傻充愣万事不过心,但实际上这么多年来他承受著多大的压力,又有多么不容易。
当年他那个未曾谋面的哥哥的夭折,给了这个家几乎致命的打击,本就多愁善感的妈妈差点崩溃,歇斯底里的只能将所有的怨恨都放在了丈夫身上,他爸全部承揽了下来,包容了妻子所有的愤怒与恨意,稳稳地撑住了这个家没有让它就此溃散;于晨出生之后,他又努力地做著妻子与儿子之间的缓冲剂,调和著妻子对儿子过强的保护欲与控制欲,一边保护著妻子近乎神经质的敏感心情,一边又尽最大的可能给了儿子自由的空间,自己像个小丑似得上蹿下跳调节著整个家庭的气氛,让它看起来和普通人家一样轻松又和谐。
于晨相信,再没有人能把父亲做的比他爸更好了。
在于晨说出那一番话之后,于父的眼眶有一瞬间的湿润,他赶紧搓了搓脸,用傻笑掩饰了自己的失态与心底的百感交集。
待终于平静下来之后,他轻轻吸了口气,笑说,“得了,有我儿子这句话,要我干什么都行!”
“爸,”
于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还是止住了,他垂下眼,“谢谢。”
“父子俩的说什么谢谢,”
于父站起身,轻轻揉了揉儿子的头发,“爸爸还是那句话,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有爸在。”
“嗯。”
……
于家一家的度假时间很快就到了,易晓天纵然再依依不舍,还是只能咬著手指眼巴巴地目送著于晨一家的车绝尘而去,汽车尾气最后消失在了冬日的暖阳中,瞬间,他心口都好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明明平时偌大的房子里也就他一个人,可现在空气都好像被凝固住了,死寂一片。
他在家里楼上楼下团团转了半天,怎么都静不下心来,想起那天于晨问他的话,他干脆一咕噜从画室地板上爬起来,套上外套围巾,缩著脖子出了门。
自从圣诞节之后,他就再没去过林间画室也没跟林杨清有过联系,现在一个多月过去,林间画室看起来已经装修完毕了,易晓天刚从车上下来,就看到一黄一绿两个显眼的脑袋杵在门口在给过路的行人发传单。
他来了兴趣,凑上去调侃,“给我也来一张呗?”
“哟,我当是谁呢?”
绿毛吸了吸鼻子,笑开了,“好久不见啊臭小子,放假了?”
“那是。”
易晓天瞅了眼他们手里的宣传单,上头是招生广告,“要帮忙不?”
“行啊,够义气,来来来这些就靠你了。”
绿毛毫不客气地分了一小叠给他,“这几天街上人多,都是逛街买年货的,等过年那几天更热闹,我们几个走不开,只能这几天帮大哥多干点了。”
“哎哎那边有个家长带著小朋友呢!我去跟那大姐说说!你在这儿等会儿啊!”
他说著腆著个笑脸屁颠屁颠地跑出去缠著一个路过家长热情推销起来。
易晓天看著他直咋舌,他干不太来这种事,只能拿著宣传单直愣愣地往别人面前递,好在他还有张帅脸加成,路人,尤其是性别为女的,上至老婆婆下至扎著羊角辫的小娃娃,都挺卖他面子,甚至还会主动上来问他要的。
与此产生鲜明对比的,就是旁边一言不发的黄毛了。
黄毛本来就高大魁梧,加之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跟个柱子似得往那里一站,面无表情地把传单往别人眼前一拍,好几次差点直接怼人脸上去,与其说是画室宣传单,倒是更像强势地游泳健身格斗拳击培训班。
易晓天本来还有点尴尬,瞅旁边这人的样子,立刻心理平衡了不少。
他一边发传单一边问黄毛,“怎么,你们大哥他过年不回家?”
黄毛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他老家不也是这里么?”
易晓天好奇问。
“他跟家里早就断了往来。”
黄毛语气平直,没什么情绪,“你想知道就自己问他,人在里面。”
易晓天蹭了蹭鼻尖,“行吧,反正我这儿也快发完了。”
绿毛分给他的一共也才二十来张,很快最后一张传单被一个拿糖葫芦的小姑娘要走了,易晓天盯著那根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又想起了某人,才稍微明媚的心情瞬间又凉飕飕起来。
这个点,某人应该还没上飞机,可连条微信都没给他回。
薄情寡义!
始乱终弃!
他哀怨了一会儿,拍拍手收拾了心情,准备进画室看看,忽然被身后的黄毛叫住了。
“怎么?”
他回头。
“你过完年就十八了吧?”
黄毛一副很平静的样子问。
“唔?”
易晓天迟疑,“虚岁到了。”
黄毛淡定地把那摞传单夹在一边的胳膊肘下,一边从口袋里掏了两张卡片递过去,“年礼,我朋友都有,这个给你跟你那个朋友。”
“啊?”
易晓天接过,“还有礼物?这什么……”
“我家店里的会员卡。”
黄毛镇定自若地继续发传单,“十八岁以下不能用。”
还有年龄限制?
黄毛家难不成卖烟草的?
“谢了啊,”易晓天顺口道,“我跟于晨用不上,于晨他身体不好,我——”
他突然停住,差点咬到舌头,目瞪口呆地看著手里的那两张卡片上的字,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天在小吃街上,红毛曾经指给他看过的黄毛家的店。
那小巷深处,大大的红色灯箱上“成人保健”几个字至今让他记忆深刻。
卧槽。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是用不上啦,以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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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56

“哈哈哈哈,你们是没看到,刚才这小子脸红得跟猴屁股似得!”
饭桌上,绿毛一只手夹著根烟,一只手勾著易晓天的肩膀,嘲笑声差点掀翻了屋顶,他拍拍易晓天,一副过来人的嘴脸,“你小子竟然也会害羞,哥告诉你,过完年你就是个大人了!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易晓天叼著啤酒瓶,不想搭理他,低头给某个大概还没落地的人发消息。
对过,红毛跟黄毛碰了个杯对喝,林杨清夹著一支烟坐在易晓天的另一边含笑不语,悠然自得地剥著花生听绿毛鬼扯。
他们这会儿坐在绿毛家大排档的店里,时间已经是晚上了,外头小吃街依旧热闹地很,各种笑语喧哗隔著微微敞开的窗子飘进来,哪怕待在这儿被绿毛嘲笑,被缭绕地烟草味熏得脑仁疼,易晓天也不想回墓地似的半个活人都没的家。
他不反驳,绿毛更得意了,他看著有点喝多了上头,枯草一样的头发乱七八糟挡著脸,一只脚踩著凳子,“你说你生了张这么俊的脸,什么姑娘找不到,现在就这么害羞,以后谈恋爱怎么著,难不成等人家主动?”
易晓天敲字的手指顿了顿,眼神有点漂移。
没办法,谁让他对著晨晨就怂呢……
“别怪哥没提醒你,这种事,就要咱自己积极主动,才能把人拿下!”
易晓天:“……”
他想起口袋里那两张小卡片。
不行,他不敢。
“哎!瞧瞧你这一脸怂样!真是白瞎了你的脸!”
绿毛痛心疾首地匡的一下把酒瓶拍到桌上。
“老三,行了,”
红毛正夹菜呢,冷不丁被他那一下吓得反射性手抖掉到了桌上,无奈地出声阻止他,“今儿喝的有点多了,收敛点,一会儿又发酒疯。”
“我没——喝多!”
绿毛不依不饶,手指点著空酒瓶,“二哥你瞧,一、二、三……才三瓶!”
“……”
红毛按了按眉心,“你把酱油瓶都数进去了。”
“哦哦,这个是酱油啊,”
绿毛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看错了看错了,不算啊!”
“我就是开心,没喝多。真的,我现在清醒著呢,”
绿毛嘬了口烟屁股,喷出一口白雾,笑著咧嘴,“大哥好久没回来了,还能留下过年,我高兴!”
“多亏了你小子。”
绿毛又大力拍了拍易晓天。
你大哥留下过年跟我有个屁关系?
易晓天被他拍得差点扑到盘子里,额头青筋蹦了两下。
林杨清慢悠悠地掐了烟,含笑看了眼他们,“老三。”
他就这么叫了一声,绿毛立刻收敛了,规规矩矩地坐下不再闹腾,反而语重心长起来。
“我说真的,”
他一脸认真严肃,“能抓紧时间谈恋爱就赶紧抓紧时间,晚了就来不及了,看看这里坐的,就是前车之鉴啊。”
他丝毫没有不小心地图炮了的自觉,砸吧了下嘴,嘀嘀咕咕说,“哎我有时候真的怀疑,咱们哥仨是不是有什么诅咒,怎么一个个的都没姑娘肯要呢?我吧,就一穷□□丝,人家看不上也正常,大哥这么个帅气多金又有才的,居然也孤家寡人到现在,老天无眼啊……”
“老三。”
红毛皱眉叫他,语气里多了警告,“你嘴上还没个把门的了是么?要我给你缝上不?”
绿毛一愣,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嘴了,脸色稍变,惴惴不安地望向林杨清。
易晓天明显从这对话里听出了点儿不对味,下意识也跟著看向旁边的林杨清。
林杨清毫不受影响地笑了笑,“也没说错,一屋子光棍,看著是挺让人糟心的。”
他说到这儿,朝著易晓天说,“看来得靠你加油先打破诅咒了。”
说著,把剥了一小盘的花生推到了他面前,拍了拍手,又掸了掸沾了碎屑的衣襟,不在意说,“吃吧。”
易晓天看看那一小碟花生,又看看他,眼神飘了飘,“谁告诉你们我单身的。”
此话一出,众人反应了一会儿,绿毛一声“卧槽?”出口,连著黄毛红毛都从对过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林杨清剑眉一扬,意味深长,“哦?”
易晓天被他这么看著,有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装著若无其事地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
下一秒,包间里响起了绿毛不可置信地追问,“你不是驴我呢吧?不是你自己说不早恋的么?什么时候脱单的?卧槽,你小子不声不响地居然就有对象了?卧槽卧槽?我不信!你就吹吧你!”
说都说了,易晓天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爱信不信。反正我跟你们不一样!”
“这欠抽的得瑟样。”
绿毛扁了扁嘴巴,看著他眼角眉梢的得意,有点酸溜溜的。
“这值得恭喜啊,”
红毛朝易晓天晃了晃酒瓶,“来走一个?”
易晓天跟他虚碰了碰,爽快地喝了。
“行吧,庆祝你小子成功早恋,来!”
接受了现实的绿毛也抓著易晓天要碰杯,喝完了一抹嘴,“有照片不?拿来看看?”
易晓天表情一僵,别开头,“……没。”
才怪,他手机相册里全是某人。
绿毛不信,手一摊,“手机拿来!”
易晓天瞪他。
绿毛不罢休,“你要不主动交出来我就动手搜了啊!”
对过黄毛和红毛也是一脸兴致盎然。
易晓天抽了下嘴角,“行。”
他把手机拿出来往桌上一放,叉起手,“你要能解锁你就看吧。”
“嘿,还跟我来这一手儿?”
绿毛拿起他的手机,眯著眼睛边摁亮手机一边嘟囔,“不解锁就以为我看不出来了么,现在的小年轻谈恋爱腻歪得不行,拍个合照就能当手机背景——”
他说了一半顿住,有点黑线地把屏幕转过来向著易晓天,“这啥玩意儿?”
只见锁屏背景上,是一只修长的手捏著两颗缀在一起的松果正对著太阳光。
易晓天无辜说,“松果啊。”
绿毛一脸困惑,“你拿两个松果当壁纸干什么?”
“这不是普通松果,”
易晓天严肃说,“它的背后是有意义的。”
“什么意义?”
绿毛问。
“松果么,当然就是代表圣诞节。”
易晓天胡说八道振振有词,“我喜欢圣诞节,就拿它当壁纸了。”
“……”
绿毛满脸问号,把手机还给了他,“算了。下回记得把人带出来给我们几个看看啊!也不知道你霍霍的哪家小仙女儿。”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什么,感叹说,“再仙肯定也仙不过你那喝露水长大的哥们,上回我就想说,就没见过哪个男人娇气成他那样的,看你护他护得跟自家怀孕三个月的媳妇似得,以后小心你对像看了跟你吃醋。”
易晓天:“……”
那也得他能自个儿跟自个儿吃醋啊。
不过于晨吃醋什么样儿,易晓天还真没见过。
他又往嘴里丢了颗花生卡吧卡吧咬。
酒足饭饱,绿毛家的店也准备打烊了,易晓天看了眼时间,都快晚上十点了。
红黄绿毛三人都住小吃街商铺后头的居民楼,只有林杨清跟易晓天要从小吃街走出去马路上等车,易晓天抄著口袋走在林杨清旁边百无聊赖地瞎走神,就听到旁边传来林杨清的声音。
“今天怎么没带你那位小朋友一起来?”
随著他的话音,白色的雾气在寒夜里飘散出来,
易晓天用手指蹭了蹭鼻子,含糊说,“他跟他爸妈出国度假了,今天刚走。”
“原来如此,”
他颔首而笑,今天他穿了一件驼色羊绒大衣,深灰色围巾松松系著,戴著皮手套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派温文尔雅,“难怪看你心情不是太好,不习惯一个人?”
易晓天清了清嗓子,有点别扭,“怎么可能。”
林杨清用仿佛看穿一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年轻人啊,就是喜欢口是心非。”
易晓天:“……”
“趁著年轻,尽情去做想做的事,”
林杨清笑起来,“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这是你这个年龄才有的特权,好好珍惜这短暂的时光。”
易晓天看他,“你早就看出来了吧?你不会觉得……奇怪么?”
林杨清抬头望向夜空,镜片后的眼神悠远宁静,仿佛透过夜空在看著别的什么,平淡说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喜欢一个人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他回头看过来,问,“难道你觉得很见不得人?”
“没有。”
易晓天立刻反驳,然后才抿了抿唇,“我没这么想。”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跟于晨在一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相反,他恨不得跟全世界炫耀于晨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自己没顾及,但他怕于晨会受伤。
于叔和静姨如果知道了,会怎么看待他们?尤其是静姨,她受不得刺激。
因为从小就一起长大的关系,于晨家里的一些事易晓天也是知道。
静姨的身体其实一直不好,尤其是于晨哥哥夭折以后,身心都受到了重创,后来好不容易缓和过来,也许是为了填补心口的缺失,她硬是又要了一个孩子,然后才有了于晨。
静姨怀于晨的时候身体就不好,生产更是遭了大罪,于晨是早产儿,先天不足,刚出生就一直住院,好不容易才活下来,这才体虚至此。
静姨对于晨过强的保护欲,一方面是为了弥补第一个孩子,害怕于晨会跟他哥哥一样早逝,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静姨觉得对于晨有亏欠,是她这个母亲的关系才害得于晨一出生就缠绵病榻。
静姨这么多年来,靠著药物和家人的陪伴,精神状况才慢慢平稳下来,就连于晨也不敢随便刺激她,所以才会想出那种一点点递进的脱敏办法。
但是这样真的可以吗?
易晓天还是很不确定。
林杨清看著垂头耷脑出神的易晓天,宽容地笑了笑,而后轻轻呼了口气,换了话题,“寒假里如果得空,要不要来画室听课?”
易晓天一愣,没跟上话题跳转。
“你还没想好以后的路吧,”
林杨清插著口袋,缓缓说道,“那就先接触一下,了解之后再做决定。”
易晓天还在迟疑,林杨清又笑了,“想好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这段时间我会一直待在越城,我亲自做你的老师,就当是这么多年来师哥欠你的压岁钱。”
易晓天又看了看他,半晌之后点了头,“谢谢师哥。”
……
手机传来响声的时候,易晓天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著,屏幕的亮光有点刺眼,他捞过手机一看,失联了十多个小时的某人终于回了他消息。
-于晨:到了。
易晓天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了,他在心里算了算,屏幕那一头应该是上午九点了。
-易晓天:累不?
-于晨:飞机上一直在睡觉,现在到度假别墅了,感觉还好。
-于晨:你怎么还没睡?
易晓天抱著手机靠坐起来。
-易晓天:失眠。
他顿了顿,抿著唇又加了一句。
-易晓天:想你想的。
几秒钟后,语音通话的铃声响了起来。
易晓天心脏怦怦怦跳了起来,接通“喂”了一声,发出声音才发现自己嗓子有点干哑,清了清喉咙又“喂”了一声。
网络信号似乎有点延迟,那边过了几秒之后才传来于晨的声音。
“又通宵打游戏了?”
他问。
“没,”
易晓天钻回被窝里,被子蒙住头,瓮声瓮气地说,“真是想你想的。”
“那怎么办?”
于晨无奈地笑问,“再睡不著就要天亮了吧。”
他站在明亮的客厅里,落地窗外不远处是沙滩和广阔的海面。
易晓天想了想,忽然有了个注意,“晨晨,给我唱个歌听听呗?”
于晨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唱。不会。”
“我好像从来没听你唱过歌,”
易晓天不满地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不知道是因为一直憋在被子里还是因为就在耳边的于晨的声音,他有点儿热,就又把脑袋伸到了外面。
“你看,都是因为你我才睡不著的,”
他嘴里还是不依不饶,“学神同学,你怎么著也得对我负责吧?”
于晨笑了一声,透过听筒,撩得听到的人耳根痒痒。
易晓天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不唱歌,”
于晨说到这里停了会儿,然后才又接著道,“这里有台钢琴,我弹琴给你听。”
“行!”
易晓天立刻答应。
于晨走到客厅中央那架三角钢琴前,把手机按了免提,搁在谱架上,坐下随手试了几个音平静说,“很久没弹了,有点手生。”
“没事,你弹就好,我听著。”
易晓天笑眯眯地说。
于晨翻了翻谱子,“你想听什么?”
“唔……”
易晓天琢磨了一会儿,“就那首,你第一次弹给我听的那个,叫什么来著?就调子是这样的……”
他想不起来那首曲子的名字了,于是哼哼了一小段。
于晨翻著谱子的手指停了停,而后垂眼,忍俊不禁地道,“我知道了。”
说罢合起曲谱,纤长十指按上黑白琴键,轻快活泼的琴音响起,那漂亮的手指跳跃翻飞,宛若合著著曲调一起舞蹈。
“对对就是这个,”
易晓天满意地眯起眼睛一边跟著哼哼一边问,“它叫啥来著?”
于晨垂著眼一边弹一边说,“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跳呀跳呀,一二一;
他们在跳圆圈舞呀,
跳呀跳呀,一二一。
……
易晓天想起小时候,他和于晨一起坐在琴凳上看著他弹琴。
于晨弹,他跟著唱,童稚的嗓音伴随著乐声穿过遥远的时光回到了此刻的耳畔。
……
他们跳的多整齐呀,
多整齐呀,一二一。
我们也来跳个舞呀,
跳呀跳呀,一二一;
……
伴著这样声音,他闭上眼,不知何时慢慢地真的睡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1916:15:49~2021-01-2015:41: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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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57

易晓天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梦里他跟于晨手拉手跳了一整晚的圆圈舞,以至于他睁开眼的时候竟然觉得有点晕,感觉脑袋还在转来转去。
面无表情了十多秒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他这是饿得头晕了。
简单洗漱然后哈欠连天地下楼觅食,叼著面包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他才想起今天已经是除夕了。
按照往年的习惯,他爸今天晚上就要回来了。
他一想到这个就糟心。
作为一个在外头还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年节这种重大节日其实应该会很忙,各种前来拜会送礼问好寒暄的肯定是络绎不绝,还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亲戚朋友拖家带口,不可能门庭冷落成他家这样。
但是易晓天讨厌他爸那边的亲戚长辈,包括他血缘上的爷爷奶奶。
易良才是白手起家的,年纪轻轻就建立了自己的商业帝国,他长相学历都是顶尖,追求崇拜者众多,但当年却是对后来的妻子一见锺情。
易晓天的妈妈虽然性格活泼开朗,但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全凭著自己的努力和热情坚持著艺术道路,她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姑娘,但在易家其他人看来,却都觉得她是高攀,觉得她配不上易良才。
为了不给妻子添堵,易良才不让亲戚随便来他们家,也很少带妻子回家探亲。
易晓天很小的时候见过祖父母几次,爷爷奶奶对他这个独苗苗其实很好,当心肝宝贝地疼,他刚开始也挺喜欢爷爷奶奶的,但是他很快发现,他妈妈从来不跟他一起去祖父母家,每次他说起妈妈,爷爷奶奶就会一脸不高兴。
大人们似乎是觉得他小,听不懂,他也确实是不懂,但迷迷糊糊的却总也能感觉出来,长辈们不喜欢他的妈妈,他们自顾自地聊天时,总是对他妈妈充满了指责和轻蔑。
易晓天很讨厌他们的眼神与语气,于是渐渐的,跟爷爷奶奶也生分了,不乐意再去。
直到他妈妈葬礼上,他亲耳听到有人在跟他奶奶说,说他妈妈命贱,说她是精神病才会自杀,还连累易家,说早就说了不该让她进门,也不知道精神病会不会遗传给小孩。
他当时抱起跟他人一样高的凳子就砸了过去,大吵大嚷地要他们一起滚出他家,疯了一样地拳打脚踢然后被他爸强行抱走。
他清楚地记得那时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写著:这小孩果然也是个疯子。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他那血缘上的祖父母和亲戚,他们不找他不关心他,他也不想看到他们,双方都当对方不存在,乐得清静。
左右没事,也不想做出一副等他爸回家的姿态,易晓天想起昨晚林杨清跟他说过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
他前脚刚坐上出租车,后脚一辆黑色轿车与他擦肩而过,因为正低头在群里跟方士其他们胡侃聊天,易晓天没看到那辆车,自然也没想到,他爸今年竟然提前回来了。
“易总,小天好像在那辆车上。”
司机说。
易良才皱了下眉,他是知道隔壁一家子人都不在,想著易晓天一个人在家,这才推了一堆事情提前回来。
他沉吟了片刻,说,“看看他去干什么。”
“好。”
……
司机驾驶技术很好,不远不近一路跟到了一条商业街,再里面就是步行街,车子开不进去了,易良才下了车,没让司机跟,独自往里走。
西装革履的男人面沉似水,穿梭于休闲热闹的行人当中非常显眼,路过之人时不时投去一个好奇的目光,男人毫无所动,只远远跟著前头那个一手插口袋一边低头玩手机的少年。
直到少年推开了路边一家店的玻璃门进去,男人也停在了那里,他抬头盯著上头古色古香的“林间画室”四个字,呼吸有片刻地急促,而后他极力压制,很快平静了下来。
他没有推门进去,而是进了对面一家咖啡店,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叫了杯咖啡,打电话给司机让他把文件资料送来,接著就倚在椅背上,透过玻璃窗目光沉沉地望著对过的画室。
……
易晓天推门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和他一块儿出来的是个看著就很不正经的绿色脑袋青年,还有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笑盈盈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少年看著心情似乎很不错,跟著绿脑袋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一起走了。
看著他们走远,一下午的文件一页都没看进去的易良才深吸了口气,又给司机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收拾东西,他整了整衣装喊服务生结账,推开咖啡店门,朝著对面那间画室迈步而去。
……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跟踪的易晓天在商业街口跟绿毛道了别打车回家,街上行人少了很多,各个都赶著回家团圆,就连司机师傅也叨叨著送完他这一单生意就不再接人了,老婆孩子都在家等著呢。
将近五点,暮色四合,商业街变得冷冷清清地寂寥,但是远望出去,却又是一片万家灯火的热闹。
易晓天看著晚霞有点出神,
手机忽然叮一声。
他低头一看,有人给他发了消息,是于晨。
-于晨:【图片】
-于晨:刚拍的。
于晨不太主动找他,大部分情况都是他缠著于晨叽叽歪歪个没完,但他每次找来,都好像跟易晓天心有灵犀似得,能掐准时间。
照片是从悬崖上拍的夜晚的大海,灿烂银河倒映在海面,角落里,一座小小的灯塔孤独安静地站立著,仿佛远远凝视著远处的璀璨。
算算时间,那边应该已经夜深了。
易晓天莫名地跟那座灯塔产生了共鸣。
——热闹都是他们的,我什么的没有。
他抿了抿唇,心情有点低落,但手指已经下意识地打出了夸奖赞美。
-易晓天:美炸了!
-易晓天:不愧是我们学神!存了!!【大拇指.jpg】叮
手机又一声响,是条语音。
易晓天眨巴眼睛往司机师傅那儿瞟了一眼,掏出蓝牙耳机戴上,然后点开。
于晨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仿佛就在耳畔呢喃,带著几分笑意。
-“可惜今天是除夕,看不到海底月。”
易晓天立刻回,“不就是月亮么,什么时候不能看!等你回来了天天陪你看月亮!”

又是一条语音,易晓天点开,那边是于晨轻轻的呼吸,他不知为何有片刻的安静,然后才低低地说了一个“好”。
他说:“回来就能看到了。”
易晓天觉得于晨的声音怎么听都好听,他忍不住又把他那两句话翻来覆去地听了几遍,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过了会儿,他心里忽然一动,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海底月。
-海底月是天上月,
-眼前人是心上人。
既看不到海底月,也看不到心上人。
易晓天忽然感觉有点热,他清了清嗓子,扭头开了一点窗缝,让冷冽的寒风冷静他狂跳的心脏。
目光落到车窗外,他愣了愣,拿著手机对著天上的晚霞也卡嚓了一张,照片上,半边天空已被暮色浸染成了靛青色,寥寥星子分布,另半边,云霞却似被金红火焰燃烧,绚烂明艳。
-易晓天:【照片】
-易晓天:刚拍的。

语音点开,是于晨含笑的声音:“好美。”
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
-赶紧回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是个成语小天才,但我们小天是货真价实的文科尖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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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58

楼下传来动静的时候,易晓天正晃著腿坐在飘窗上,一边开著外放听于晨弹琴,一边在本子上画画。
今天在林间画室,林杨清给他讲了一些绘画的基本常识,他小时候背著他爸偷偷上过一段时间的少儿绘画班,但老早就忘了,直到现在他画画都是凭借自己想像和一些网上看来的教程,并没有接受过系统完整的学习,今天这一通讲解听下来,他表面装著没什么感触,实际上手早就痒痒了,一回家就跃跃欲试。
他手上动作一顿,啧了一声。
恰好一曲结束,于晨听到了,“易叔叔回来了?”
易晓天往窗外扫了一眼,看到了车灯光,他“嗯”了一声,兴致明显下降不少。
于晨盖上了琴盖,说,“快去准备吧。”
“有什么好准备的,不就是出去吃个饭。”
易晓天哼了一声,“年年都这样有什么意思。”
更何况还是对著他爸那张臭脸,父子俩面对面在一个包厢里一言不发的大眼对小眼,那场景想想就窒息得不行。
明明关系差到这种程度,还要在除夕夜来个父慈子孝的年夜饭,也不知道演给谁看。
见他如此,于晨也没再劝什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说了会儿话,易晓天看了几眼时间,总觉得有点不习惯。
往年这个时候,他爸早就来叫他出门了,今天回来这么久居然一直没上楼?他在楼下干什么呢?
跟于晨交代一句暂时挂了语音,他狐疑地走下楼,一边下楼梯一边探头探脑地往楼下瞅,颇有做贼的风范。
楼下灯光有点暗,大厅和玄关的灯都没开,只有走廊上的几盏小壁灯亮著光,再往前走,他看到他爸的西装外套随意地丢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而厨房的灯竟然也开著,里头还传出依稀水声和……切菜的声音。

易晓天都懵了,他第一个想法是,陈姨回来了?

想想又不太可能,但是除了陈姨,还会有谁会在这个时候跑到他家厨房里切菜的?
他爸?
别开玩笑了!他爸能点著燃气灶都算他输!
虽然这么想,但是易晓天还是扒著墙探头往里看了看,结果这一看,还真让他看到了一副不可置信的画面。
他爸那人高马大的家伙,挽著衬衫袖,身上套著陈姨的碎花围裙,还真就站在流理台前面拿著把菜刀切肉丝。
看他那生疏别扭的手法就知道是不惯常做这种事的,仿佛每切一下都要用尺子量过似的又慢又小心,眉头也皱得死死的。
易晓天总觉得他爸此刻盯著砧板上肉的眼神,就跟平日里盯著不成器的他一样,非常极其的不满意。
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在做梦,然而厨房暖色调的灯光下,男人那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背影真实又遥远,让他心底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感觉,同时有些恍惚。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这一刻他总有种他其实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的感觉,以至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
背影动作顿了顿,而后回过头来,还是他熟悉的那张棱角分明不苟言笑的脸,只不过在那件田园风浓郁的小碎花围衬托下,倒是消减了不少他身周的冷厉。
“怎么下来了,”
易良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不为所动地又回头去切肉,说,“煮面。”
易晓天觉得不是他爸疯了就是他疯了,以至于他绷不住每回跟他爸对上时都会条件反射摆出来的臭脸,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今天不出去?”
“不出去。”
易良才说,他把切好的肉丝装进碗里腌制,然后又开始处理别的菜。
易晓天在他身后傻愣愣地站著,从头到脚都觉得别扭,磨蹭了一会儿,又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你煮什么面呢?”
易良才不冷不热地回,“雪菜肉丝面。”
“……哦。”
易晓天挠挠头,终于待不下去了,颇有些灰溜溜地逃了出来,却也没有回楼上,而是打开了起居室的电视,开著电视声音一边又忍不住偷偷往厨房的方向瞟。
他低下头飞快按手机。
-易晓天:快告诉我我是在做梦。
-于晨:怎么?
-易晓天:我爸在厨房煮面。
那边安静了好一会儿,于晨才发来一个“?”。
果然,就连处变不惊的于晨都震惊了,说明自己也不是在大惊小怪,易晓天瞬间心理平衡了。
肉丝雪菜划入油锅的声音,铲子锅碗碰撞的声音,咕嘟咕嘟热水翻滚的声音,不甚清晰,却神奇地盖过了电视上的春节晚会钻进了易晓天的耳朵,让他有点坐立难安。
他有一种预感,今天好像会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他既紧张,又不愿意在他爸面前露怯,于是维持著那一副面无表情地高冷姿态翘著腿二大爷样地坐在沙发上,直到他爸从厨房端了两碗面出来。
一向古板又一丝不苟的精英男人没循规蹈矩地把面碗端去餐厅,而是就近放到了起居室的茶几上,也不多话,自己端著面碗就先吃了起来。
易晓天瞅瞅他,又瞅瞅自己那碗,迟疑了会儿,拿起了筷子。
他对他爸的厨艺没报什么期待,毕竟记事起他就不记得他爸进过厨房,但是意外地是,这碗面汤色清澈,满满的肉丝和雪菜上加了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再撒上一小把青翠的葱花碎,香气浓郁,明明很普通,看著竟然让人很有食欲。
易晓天颇为挑剔地挑了一筷子面吃进嘴里,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句,“味道怎么样?”
易晓天僵硬了一下,把面咽下去,才含糊说,“咸了。”
易良才低低“嗯”了一句,还是慢条斯理地继续吃面。
其实很小的时候,易晓天和于晨都曾经有过一个怀疑,那就是他俩出生的时候,他们父母是不是抱错了孩子,因为不管怎么看,于晨沉稳斯文的性格都更像易父,而于父那跳脱话痨的属性,又跟易晓天很是投缘,可惜随著两边小孩长大,从外貌上来看,抱错估计是不可能了。
此刻易晓天那呼噜呼噜吃面的样子,跟他爸易良才斯文优雅的吃相,要不是长相上能看出浓厚的血缘关系,否则真不像是一对亲父子。
易晓天吃东西很快,他大概是真饿了,吃之前还挑剔得要死,这一不留神,连著面汤都喝得一干二净,放下筷子才后知后觉地有点尴尬。
可恶,他干嘛这么给他爸面子?
他纠结地盯著碗底在心里暗骂自己,撇撇嘴,准备起身把碗拿回厨房去洗。
正要动作,就听到他爸忽然出声说,“你妈第一次给我下厨,做的就是这个。”
易晓天一愣,看向他。
易良才放下碗,抽了纸巾擦了擦嘴,“你妈妈以前很喜欢下厨,经常研究菜谱,还爱收集各种锅碗餐具杯子勺子,除了画画,她就爱倒腾这些。”
这些易晓天当然不知道。
他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从没有过他妈妈下厨的片段,所以此刻听到他爸忽然提这个,他有点发怔,同时心底又有点古怪。
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会儿,他们父子俩这么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谈论起他妈妈的事情。
他不知道说什么,就只呐呐了一句:“是么。”
“下午我去过林间画室。”
易良才又说。
易晓天一惊,心底一股怒意骤起,“你跟踪我?!”
易良才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并不在意他的质问,继续说道,“见到了你那个老师。”
易晓天眼睛瞪得很圆,像是浑身竖起了刺。
“看起来你已经知道他是你妈妈以前的学生了,”
易良才手肘搭在膝盖上,依旧很平静,“我本来是打算断了你想画画的念想好让你彻底死心。”
他说到这里,扫了呼吸都急促起来的儿子一眼,随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不用这么看我,放心吧,你那位老师把我说服了。”
易晓天满身的敌意与警惕倏然一顿,有点猝不及防,“什么?”
易良才抱起手,上身往后一仰,靠在了沙发背上,目光有些沉沉地望著起居室落地窗外的夜空,“他说,你已经不是个小孩了,有权利知道自己妈妈的事。”
易晓天:“……”
易良才又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我倒确实不负责任,都忘了过完年你都十八岁了。”
易晓天抿著唇看他,“那你打算告诉我了?”
易良才扫了眼茶几,抬了抬下巴,“先把碗去洗了。”
易晓天:“……”
洗就洗!!
……
洗完碗顺道把被他爸糟蹋过的厨房也一起收拾干净的易晓天,如愿地从他爸那里听到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想知道的往事。
就如他知道的那样,他的妈妈是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凭藉著一腔对艺术的热爱与足够的天赋,靠著自己打工凑学费,考入了全国顶尖的A大美术系并且顺利毕业。
她喜欢孩子,于是在毕业之后成为了一名画室老师,专职教导孩子们画画,也是在一次带著孩子们户外写生的时候遇到了他爸爸。
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就是在银川河的乌鹊桥边,在那副挂在林间画室的巨大油彩画上画著的地方。
两人相遇相识走到一起,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婚姻殿堂,哪怕被家里人反对,但易良才在家里有著压倒性的话语权,并不需要也不在乎别人是否允许,他将妻子保护得很好,烦人的事,糟心的亲戚,能隔绝就全隔绝,眼不见心不烦,两人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亲自设计自己的新家,邻居也都很友善亲切,经常互相来往。
这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顺利,但是他们婚后没多久,隐藏在这幸福表象下的悲剧就开始显现出来。
最开始是他妈妈精神状态变得很差,整夜失眠,情绪极容易失控,时而狂躁摔东西时而又消沉地整日落泪,他爸爸一直陪著她想要安抚她,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反而让他妈妈的情绪更加不稳,冲他发脾气,发完脾气冷静下来以后,又恐慌地向他道歉,她无法控制自己,在好几次差点伤到他之后,她求著他离婚。
他爸爸没有同意,于是她一言不发地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没日没夜地画画,仿佛将画画当做了某种麻痹自己的方法,隔绝了自己与丈夫,直到有天画室里一直没动静,易良才推门进去的时候,才发现妻子竟然倒在地上,手腕上划了一道道口子,尚未凝固的血星星点点地落在散在地上的画纸上,场面惊悚又骇人。
他立刻将她送去医院,幸好发现得及时抢救回来,也是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她竟然怀孕了。
伴随著怀孕这个消息的,还有她患有明显的双相障碍,据医生说,可能是怀孕期间体内的激素变化加重了症状,才会导致她突然情绪不稳定地发作。
易良才在深思熟虑并且跟医生的沟通了解后,决定放弃这个孩子,但是他的妻子坚持要留下孩子,并第一次向丈夫开口诉说了她童年时期在福利院里遭遇过的那些不好的回忆。
那些童年阴影一直隐藏在她的心底,她长大后看似努力摆脱掉了那些可怕的记忆,但偶尔还是会在午夜梦回时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梦中成为梦魇。
她喜欢孩子,也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她想要给自己的孩子自己从未得到过的爱,最终,她的丈夫妥协了,两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守护这个孩子,她凭著一股坚定的意志,顽强地与体内的那个恶魔相抗争,就这样一直坚持到了孩子健康地降生。
三口之家得到了短暂的幸福时光,然而不久之后,他妈妈的病情再度复发了,随后一直断断续续地反复发作,直至后来……
并不是易良才一直不关心妻子不回来看望他们,事实上,是他的妻子一直请求他不要回来的。
因为每一回见到丈夫,她总是无法克制地会情绪失控,她不希望再让他看到自己那难看的模样,也不希望他伤心难过。于是他就仿佛被驱逐在外一般,有家归不得,只能让人时常关注著家里的情况,而自己,哪怕是应该阖家团圆的日子,都只能形单影只地独自在外与冰冷空气相伴。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易晓天七岁那年,他的妈妈最终还是没能战胜身体里的那个魔鬼,被蛊惑著跳入了冰冷的河水当中,他自此永远失去了他的妈妈。
葬礼上,年幼的他曾经听到的那番口舌,他的爸爸也听进了耳中,他是愤怒的,但是随后就被自己儿子狂暴时摔凳子和疯子一样挥打的样子给惊住,易良才一遍遍告诉自己那是一个孩子发脾气时正常的模样,但是他总是忍不住将儿子的样子,和当年妻子发作时的样子重合在一起。
医生反复告诉宽慰他,虽然会有遗传几率,但是概率非常小,他的儿子很正常,但他心中的忧惧有增无减,并随著儿子的一日日长大越来越严重,他开始有意识地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和妻子不要那么相像,于是不准他再画画,也不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妈妈,每一回他闯祸,打架,或者做出过激的事情,易良才都会格外愤怒敏感,那就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久而久之,反倒是父子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演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林杨清对他说,自以为是的隐瞒并不是真的为他好,这么久以来,母亲的事情已经成为了小天的心病,真的为他好,就应该相信他,让他自己走出来。
易良才在回来的路上一直在回忆这些年来的种种,直到此刻看到儿子坐在旁边,看著他少年人稚气未脱,却已有棱角的模样,才恍然发现,原来他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而他这些年就好像一直在某个噩梦当中徘徊沉溺,一直这一刻,突然醒了。
……
易晓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上楼的,脚步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转进了画室,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呆呆地躺在地板上,望著头顶的天窗已经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砰!!
此起彼伏的烟花炸开声把他惊动,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才注意到手机一直在口袋里嗡嗡的震动。
掏出来一看,收到的都是来自好友的各种各样群发新年祝福,就连于晨都卡著时间给他发了一条新年快乐。
已经十二点了啊,他恍然回神,下意识给于晨拨了个语音电话,电话拨出去才忽然想起来有时差,他那边现在都凌晨五点了,正要挂掉,于晨竟然接了。
易晓天一时有点无措,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说什么,结巴了一下,“晨晨……那个,新年快乐。”
“嗯,”
于晨的声音听起来还很清醒,“新年快乐。”
易晓天慢慢眨了下眼,蜷起腿望著头顶的天窗问,“你怎么还没睡?”
“守岁,”
于晨说,他顿了顿,又问,“你的声音怎么了?”
“啊?”
易晓天愣了下,才发现自己嗓子有点哑,他清了清喉咙,勉强笑道,“没什么,有点渴了吧。”
于晨沉默了会儿才问,“易叔叔跟你说了什么?”
易晓天没想到他这么敏锐,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好一会儿才说,“说了……我妈妈的事。”
易晓天深吸了口气,慢慢地把今天听到的那些事情,一一说给了于晨听,藉著这个过程,他也重新又回顾了一遍这发生在他们家的整个悲剧,最后紧紧咬住了后槽牙,逼著自己忍住呜咽。
于晨一直安静地听著他诉说,直到他把话都说完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轻轻说,“开一下摄像头。”
易晓天:“什么?”
于晨说,“我想看你。”
易晓天迟疑了一下,他用手背抹了把眼睛,点开了摄像头。
画室很暗,根本看不清他的样子,而在屏幕的另一边,于晨的画面里也是一片的昏暗,他似乎是正在窗边,窗外有隐隐的天光,窗子开了一点,风吹动窗帘,他的轮廓模糊又熟悉。
“这里望出去是海滩,”
于晨的声音温润含笑,“我爸爸在树林里搭了个吊床,我打算天亮以后,去那儿吹著海风躺一会儿。”
易晓天眨了眨眼睛,“吹海风可以,别著凉了。”
于晨笑,“这里现在是夏天。”
“我知道是夏天,海风吹多了也会头疼脑热,更何况是你。”
易晓天吸了吸鼻子。
“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吧。”
于晨说。
“什么?”
“昨天下午,我在海边救了一个小孩。”
易晓天一愣,“什么?”
于晨说得很平静,“有个小孩溺水了,这一片是私人海滩,没什么游客,我正巧在附近散步遇到了,就把他救回来了。”
易晓天呆了半晌,惊愕问,“你会游泳?”
于晨听出他话语中的震惊,终于笑了,“嗯。”
“可……等等,你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我……”
易晓天有点不可思议。
他一直都觉得于晨在运动方面是一无所长并且完全不能触碰的,尤其是因为小时候,他曾经把于晨推进水里差点溺死,以至于易晓天自己至今对水都有恐惧,推己及人,他也一直是觉得,于晨对水应该也和自己差不多。
但是于晨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竟然已经学会了游泳……
他是怎么克服那种恐惧与心里阴影的?
“想学吗?”
于晨问。
易晓天张了张嘴,半天才忽然笑了出来,“好啊,等天热了,你来我们家泳池手把手教我啊。”
“嗯,”
于晨也笑了,“然后暑假的时候,叫上其他人,我们一起去海边玩。”
“行啊,”
易晓天说,“不过今年就要高三了,按著华光的尿性,暑假肯定短得跟五一一样,咱得抓紧时间!”
“那在这之前,你也要抓紧时间好好配合学游泳。”
“教练是我们的学神大人,那我肯定没问题。”
易晓天兴致勃勃地说,“要不然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去买泳裤和泳镜,先把装备给备齐了!”
“好。”
“哎晨晨,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都多少天了,别在外头乐不思蜀了啊。”
“说起来,你说你救那小孩,男的女的?人家没要以身相许吧?你可不准答应啊?”
“游泳好学吗,你学了多久啊,你身子那么弱,怎么学会的啊?咱俩从前天天形影不离,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偷摸著学的,你说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
这一晚,易晓天梦到了自家的泳池,池水清澈见底,一个身影如游鱼敏捷地穿梭其中,而后哗啦一声钻了出来,水珠飞溅开,钻出来的竟然是于晨。
他乌黑柔亮的短发湿漉漉的垂著贴在白皙漂亮的额头上,发梢上的水滴落在他嶙峋的锁骨与清瘦赤.裸的上身上,一路往下淌。
他喘了口气抬起眼,眼睫纤长潮湿……
易晓天第二天起得很早,新年的第一个早晨,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面无表情地把床单和被套扔进了洗衣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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