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原以为自己会因担忧而辗转难眠,可没过多久便觉得眼皮沉重,昏昏然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二天起床,柳沐雨全身轻松舒畅,精神饱满,像是将压在身上的千斤重担猛然卸下一般。出了关下府,迎面碰上神采奕奕的于长荣,虽然对方脸上挂著明显的黑眼圈,但是眉眼间的欣喜和满足是骗不了人的。
想到昨夜里见到的交缠的身影,柳沐雨有些尴尬,假装没有看到迈腿往箭楼修建地走去。
来到工地上,昨日里一些受伤不重的百姓和兵士都已经开始复岗,眼看再过十几日地基应该就能修理平整。柳沐雨一边查看清理进度,一边著意寻找一个人的身影……
“那盂兰镇的田大壮是哪一个?听说他可是个伐木的好手,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樵夫。”柳沐雨故作不经意地询问一旁的监工。
“哦,那个田大壮啊……吏胥说的是,确实是伐木的好手!您看这一片最难伐的铁树都是他一人包的……”柳沐雨平时为人和善,这监工说起话来也不会因为职位低而显得诚惶诚恐,倒像是拉家常一般说得仔细,“只不过昨日里那个意外塌方让他撞伤了腰,今日起不来床,特意请了一天假……”
柳沐雨脑中闪过昨夜里田大壮那颤抖紧绷的大腿和腰臀,哭求著说“够了,不要再做了……”的啜泣,顿时脸上一热。
“那可要让他多加小心啊!这么好的樵夫可难找,让他多休息几天再上工吧……”腿间的娇处隐隐泛著酸疼,想起当年在潘阳郡被范炎霸初开身的那些日子,柳沐雨对田大壮突然有种同病相怜的同情感,“让军医送点跌打扭伤的药过去……哦,对了,那些坠木滚石怕是也将他撞出不少瘀伤,再送点治疗外伤和消肿化瘀油膏过去……”
监工在旁一一点头应了,命人尽快去办,一边又夸奖还是翟吏胥心善心细,考虑周到又体恤下情,说得柳沐雨一阵阵的心慌脸红。
到了午膳时间,赶工的就地休息,柳沐雨等人下了山坡回关下府用膳,远远见范泽朝他跑来,到了近前恭敬地说道:“翟吏胥,郡王找您有要事……”
经过昨夜的癫狂,此时要去见范炎霸,还是让柳沐雨心生抵触,可环顾左右都是平遥关的直辖小吏,柳沐雨总不好当著众人的面驳了大都统的面子,只能微微点头:“请范总管先行回禀,下官稍待便去!”
先回了自己的西厢房,柳沐雨从包袱里取出以前渠正清送给自己的一把防身用的短匕首,贴著靴筒收好,不就是鱼死网破吗?若是范炎霸真不信自己下得了狠心,那就让他试试深浅!
进了范炎霸所在的内院主屋,果然只有范炎霸和范泽两人,见柳沐雨进来,范泽起身施礼,退到门外,柳沐雨心中镇定,若是这范炎霸再敢逼迫,定不能让他讨得好去!
范炎霸一改往日的顽劣笑闹,气度肃穆地站起身,字正腔圆地开口道:“奉皇上口谕,柳沐雨跪地接旨!”
柳沐雨一愣,没人敢拿皇帝的名号开玩笑,再看今日里范炎霸穿著也与第一天到平遥关颁旨时相同,是正式的官服,柳沐雨立刻肃整了心思,跪地行礼。
“臣……草民柳沐雨,接旨!”
“昔前朝骠骑将军柳震霆忠勇高洁,虽不为共主但忠肝义胆,品行堪佩,听闻柳氏遗孤珠坠凡尘,特赐龙凤玉佩,如朕亲临,允不尊上谕,如遇忤逆可家法处置……”
最后几个字,范炎霸说得咬牙切齿,柳沐雨听得如坠雾中。
允不尊上谕,如遇忤逆可家法处置?
也就是说,有了这块御赐的龙凤佩,他可以不遵从上头长官之命,若遇到“忤逆”了自己的人,还可以自行惩处?!
这……皇帝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世的?若是知道了自己是男儿身,那……母亲的“欺君之名”岂不是落实了?
“柳沐雨……接赏吧!”将放著龙凤玉佩的金盘捧到柳沐雨面前,范炎霸心里各种不是滋味,他不明白皇帝哥哥赐这块玉佩给他的宝贝,到底是要帮他追妻,还是阻止他和柳沐雨和好呢?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柳沐雨心怀惴惴地叩首谢恩。
见柳沐雨恭敬接过金盘,范炎霸略带酸涩地说:“你走后半年,我特意上京面圣,求皇上赦免了柳家的罪过……你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遮蔽身世了……”
昨夜里范炎霸反反复复睡不著,柳沐雨那狠狠的一巴掌和离去时的轻蔑一瞥,让他心里酸苦得不知如何纾解,与自己梦寐以求的美人翻云覆雨之后的畅快感觉不但没有出现,反而让他心中更加沉重!反反复复地从极度欢喜重重跌下云层陷入痛苦失望,范炎霸难过得好似在毒太阳下炙烤的青蛙,怕柳沐雨真心厌弃了自己,更怕他想不开,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
若是他再次悄然离开……
若是他被逼急了自残明志……
“有了这皇帝御赐的龙凤佩,谁也不能再勉强你做什么不愿的事情……我知道你不愿意再见我,本想著哪怕触犯欺君之罪也不能将这玉佩交于你……可是昨夜你那一巴掌把我打醒了,人生哪来得那么多顺遂心意?”范炎霸长叹一声,面容沮丧,“待到箭楼修好之后,我就回京覆命,这段时间有了这块玉佩,你也不用怕我再对你作何逾矩之事……只是,请你别拒绝我对你的好意,也算是我对自己以前犯的罪过的自省赎罪吧!”
柳沐雨垂下眼帘,淡淡道:“谢郡王,下官先告退了……”
看著柳沐雨远去的背影,范炎霸怅然若失,发了半天呆才对进屋奉茶的范泽咬牙道:“你这招“以退为进”若是不管用,就等爷弄死你!”
听得范泽背后冒了一身冷汗,急忙找茬外出躲避了。
下午的时间,柳沐雨并没有去箭楼巡视,而是一个人去了距离平遥关一里外的镇远楼。镇远楼的名字听起来浩气长空,可附近的人都知道,那里其实只是个小妓院罢了,老鸨看中了平遥关这三百多个光棍汉的钱口袋,在几年前带著十几个花娘在这里建了楼,还起了这么个威武的名字。
柳沐雨去妓院当然不是为买春,而是去买药……妓院里常年卖的多是春药,而柳沐雨要买的却是另一种使用更加频繁的药物——抑坤丸!
这抑坤丸可是这里的老鸨能将青楼开得长盛不衰的关键所在,服用一颗抑坤丸就可以让花娘在七日之内无论如何云雨都不会留下胎种,即便是事后服用,也能将三日内种下的种子全都连根销毁!一些私通云雨的女子,多偷偷去镇远楼买抑坤丸避孕,这也让镇远楼在坊间更多了一份传奇。
柳沐雨迫不及待的倒出两颗药丸闭眼吞下,药丸划过喉咙时,心里却回想起昨夜被射入体内的感觉,黏腻浊液从体内流出的感觉,捏紧药瓶,柳沐雨看向远处的平遥关,这畸形的身体像是诅咒一样缠绕著他,只希望这次不会意外受孕才好!摸摸放置龙凤玉佩的胸口,柳沐雨心中百味杂陈,最终长长出了口气。
自打那日得了龙凤佩之后,一连几日,范炎霸果然再没有出现在柳沐雨面前,只是每日里总会派人送来些从四处搜罗的新奇玩意儿,希望能讨柳沐雨的欢喜。
这日约近午膳时分,范泽端著一个朱漆盖盒来到柳沐雨的厢房。
“这又是什么古怪?”
柳沐雨无奈地抬抬眼皮,不管自己怎么让范泽转告范炎霸,不用他再送什么讨好的礼物,可第二日东西还是会照样送来。柳沐雨也曾想过干脆将送来的东西都扔出房去,让他明白自己的决心,可范炎霸像是摸透了自己的心思,从没有送什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来?心人,而专捡些小小不言却又让他无法割舍的案牍珍玩、古籍珍本来送……尤其是那些古籍珍本,都是世上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无价之宝,薄薄的几本摊在面前,更让他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为难,又恨又喜。
打开漆盒,范泽笑著将里面的东西捧到柳沐雨面前。
“郡王知道柳公子案牍劳重,恨自己不能为柳公子分忧,特送来一方砚台,只盼能在您研墨舔笔时,略尽绵薄之力,还请柳公子笑纳……”
柳沐雨探眼一看,吓了一跳,那可是一块上好的古端砚!石质油润细腻,砚上绿眼点缀,砚台中部有几块明显的火烙痕,火烙痕中心还有块铜钱大小的鱼脑冻!古语论砚,一眼抵十金,说得便是这端砚上若能有一颗绿眼,价格就能翻上十几倍,可这方端砚上不但绿眼遍布,还有更为名贵的火烙痕和鱼脑冻……真可谓端砚中的极品!
这样的好砚台,怕是许多人穷极一生也不一定能看上一眼,如今就这样被范炎霸轻轻松松地送到自己面前……
“这……这太贵重了!”柳沐雨连忙将朱漆盖子盖回去,生怕再看一眼,便再也错不开眼珠,“你赶快拿回去,这方砚台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红粉配佳人,宝剑赠英雄,柳公子知道郡王是个粗人,从不懂舞文弄墨之事,若是柳公子不肯收下,这方砚台在郡王眼里便与路边粪石无异。今日来时郡王便叮嘱过,若是公子不肯收下,那就只当是个破烂儿扔出去便算了……”
说著,端著漆盒就要往外扔,柳沐雨是个苦日子过惯了的主儿,哪里看得了别人糟蹋东西?何况这方端砚可是无数文人雅士梦寐以求的珍宝,柳沐雨怎能让人如此暴殄天物?
“别!别扔!”
范泽收回手,脸上挂著了然的笑意:“那小的就当公子收下了……我替这方砚台多谢公子成全!”
说罢,没等柳沐雨反应,便放下漆盒迳自离开了。
漆盒就放在桌上,柳沐雨就像是看著什么不知名的怪物一般,表情纠结,目光呆愣,一时间想不好怎么处理这个烫手的宝贝。
这时,渠正清正好来找柳沐雨,一进门便看到了这个朱漆盒子。
“呦,小六,这又是啥好东西?莫不是厨娘给你开的小灶?”不等柳沐雨反应,渠正清戏谑地打开盒子,低头一看顿时也傻了眼,“小六……这,这是谁送的?”
“……”
渠正清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是不是范郡王送的?”
范炎霸对翟小六有心思,这件事已经在平遥关传开了,只要见过范炎霸如狼似虎般想要将翟吏胥吞噬入腹的饥渴眼神,论谁都会觉得两人之间……肯定有问题!
这么名贵珍奇的端砚,寻常人家连听都没听说过,竟然被人如此随意的摆在桌上,渠正清就算是再笨,也能立时联想到富贵盛隆的潘阳郡王身上去。
“小六,范郡王是封疆大吏,还是不要招惹为妙,若是一个处不好,吃苦头的肯定是你……”渠正清一脸担忧,这个没有背景靠山的小兄弟,若真是犯在那个权倾一方的郡王手里,怕是被人随意搓圆捏扁也无力反抗。范炎霸的花心滥情,世人皆知,翟小六若真是因为一时贪图富贵而从了那范霸王,等到那人玩腻了,小六的下场只怕会更惨……
柳沐雨被说得窘迫,红潮一直染到脖根:“渠大哥,我都懂……我这就将砚台还给他!”
低头抱了漆盒就冲出屋子,渠正清还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口,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一路进了主屋的小院,却没有见到有随从侍卫,柳沐雨倒也没多想,盘算著将砚台放下就走,没人拦著倒也正好方便。
绕过回廊,几步远就是主屋,柳沐雨还没等迈步,便听到里面悠悠的吟诵《木兰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唉……”
柳沐雨举步凝立当场。
人生若只如初见……
若只停留在最初的美好……
秋夜中的缠绵,冬雪下的互暖,酒楼中的浅笑吟吟,书房里的婉转缱绻……
柳沐雨嘴角勾起苦笑,你只当是我心易变?你我之间,谁又是秋风,谁又是画扇呢?
身形略带踉跄,不再想进屋,柳沐雨像是被猎人一箭射中脚踝的幼鹿,狼狈地抱著漆盒转身快步离去……
主屋内,范炎霸趴在门缝上,眼巴巴地看著柳沐雨步履凌乱地跑出小院,眼神里带著依依不舍。
“范泽,你让爷背的这首词,到底是个啥意思?”
范炎霸嘴上说著话,眼睛却仍不错眼珠地看著柳沐雨消失的地方,好像再狠狠盯几眼就能把人看回来似的。
这也不能怪他,他已经有整整五日没有好好看看柳沐雨,跟他好好说过话了,就像饿了几天的人,看著烧鸡从眼前跑过……那股子垂涎劲儿,就别提多没出息了。
“咳嗯……”范泽清清嗓子,“这首词是诗人悲叹过去与情人间的美好感情转瞬即逝,如今诗人在情人眼中变成了无用的冷秋之扇,往日的甜蜜深情也变成了相厌相弃……”
“干!范泽你真是害我!”范炎霸回头,眼睛瞪成牛铃一般,“回忆过去干嘛?爷本就怕柳儿记恨过去,不想跟爷回去,你还让爷背这样糟心的词?早知道就应该念点什么艳词绝句的,反正就是让他知道跟了爷会有好日子过,早早点头同意跟爷回去就是了!”
范泽在心底叹了口气,知道自家郡王确是对柳沐雨用情极深,认准了非他不娶,可又偏偏不懂柳公子的心思……范泽胸中涌出千般无奈,真不知是该同情被自家王爷死缠活赖的柳公子,还是该同情永远将马屁拍在马腿上的范郡王……
柳沐雨心里烦乱,抱著漆盒出了主屋小院,怕回西厢房再遇到渠正清,干脆寻了一个小厮让他将漆盒还给范炎霸,自己举步出了关下府,此时他需要一个人清静清静。
“小六!小六!”于长荣从远处看到柳沐雨,急忙叫住他。
自打上次在林中窥见于长荣与田大壮野合,柳沐雨每每见到于长荣总觉得窘迫尴尬,尽量回避,有时候不得已碰面,也是草草说上两句就找茬离开,弄得于长荣莫名其妙。
“小六,这几日你可真是忙碌,我想找你说几句话都难得……”来到近前,于长荣笑著打趣。
柳沐雨微微脸红,勉强牵了牵嘴角。
“这山地平整的工作基本上做完了,剩下就是挖地捶土磊石……现在这批樵工要送回去换一拨石工过来,不过我想留下几个樵工,以后箭楼垒起来少不得平整周边的树杈,还有其他零散的伐木工作也需要人来做,工钱这方面是你来计算的,我就是想问问,若是留下几个樵工会增加太多支出负担,从我的俸银里扣也行的……”
樵工……留下……
柳沐雨猛然想起田大壮正是三个多月前的那次屯田换防时过来的徭工,赶上了这次箭楼平整土地便没有回盂兰镇,如今伐木的工作基本结束,按道理他应该要回盂兰镇休息了,这次于长荣所要留下的樵工……会是他吗?
“工钱方面范郡王很是慷慨,留了足够的预备银两,若是于大哥觉得需要留几个樵工,明日将名单给我就好,我会让监工来安排的。”
“如此说来,真要谢谢老弟了!”于长荣满脸欣喜,连忙对柳沐雨拱手作揖。
柳沐雨讪讪地笑了笑,心中还在为午时范炎霸的那首《木兰花令》思绪纷乱,看著眼前满面红光的于长荣,回想起当初自己与范炎霸在一起时的不安和彷徨,柳沐雨忍不住出声说道:“于大哥,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若是遇到合适的,就赶快定下来……莫要负了人家……”
听到柳沐雨如此说,于长荣脸上略带惊讶,随后笑笑:“那是当然!你于大哥是什么人小六还不清楚?若是真娶了,疼还来不及,又怎会负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于长荣的脸上略带惆怅,“只不过还不知那个愿随我天涯海角的佳人现在在哪里,也不知他可愿与我白头以对啊……”
情路坎坷,何况是世人所不容的男欢之情?柳沐雨心中也替于长荣感叹起来……
第六章
此时的关下府内,侍卫突然来报,肖太守带人前来参见范郡王。范炎霸心中一百个不乐意,他还在回味著柳沐雨那带著轻愁翩然离去的背影,这讨厌的肖太守又来扰乱他的怀想!
范炎霸勉强整理衣冠端坐主屋大堂:“叫他进来!”
只见肖太守领著一位妇人,妇人手里还牵著一个稚儿,磨磨蹭蹭满心不愿地往大堂走来……
那妇人正是多年未见的柳母——柳氏曾燕云,而她手里牵的那个年约两岁的孩子……
“郡王,这两位是翟吏胥的母亲和幼子,念及翟吏胥为国操劳,多日不能与家人团聚,下官特将他们祖孙二人接来与翟吏胥团聚……”
肖太守在旁边陪著笑脸说著,早就看出这范郡王想要染指翟小六的心思,只不过那小官吏偏偏皮厚骨头硬,总也不肯顺遂,前两日范泽那句话已经向自己点透了郡王的念想——只有翟吏胥才能让范郡王“消火”,话已明说到这份上,自己若是再不懂得投其所好,就枉在这官场走一遭了。
回去寻了许久,才发现这翟吏胥果然聪明精怪,早早将家人送往临县藏匿安顿,肖太守命人连夜将这祖孙俩找到,威逼利诱著押解到平遥关,只看这家人都落在范郡王手里,那翟小六倒是从不从?!
人走的越近,范炎霸的眼睛也瞪得越大,脸上的表情从呆愣到震惊再到狂喜,一瞬间心情从天上坠入谷底,又从谷底飘上云端!
“孩子……孩子!”
这是……柳沐雨的孩子!千万种情绪激荡霎时涌上范炎霸的心头!
乌亮水润的大眼睛,花瓣似的小嘴唇儿,皮肤莹白细嫩,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柳沐雨!
那相似的相貌,那相似的神韵……都只有“血缘”这种神奇的东西才能创造出来!
柳沐雨的孩子……
也就是他范炎霸的孩子!他的孩子没有死!他还活著!都已经这么大了……
范炎霸像是要吃人般的贪渴地盯著柳母手中牵著的稚儿,吓得孩子哆嗦著往柳母身后躲,嘴里吭哧著细弱的哭声:“奶奶……奶奶……”
柳母将亲孙掩在身后,怒目瞪向范炎霸,这扰人的范郡王到底要怎么折腾自家儿子才甘心?
看到柳母排斥的表情,范泽在一旁悄悄摇头,这一家子都不是好对付的主儿,自家郡王追妻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没想到,还没等自己上前打圆场,只见范炎霸“噔噔”几步,从主位来到柳母面前,“咕咚”一声跪倒在地!
“娘!”
这一声娘,不但惊到了柳老太太,更是把肖太守和范泽等人吓得差点倒在地上!
肖太守心思百转,一下子缠乱一处,这范郡王到底跟翟家是什么关系?原本以为只是对那翟小六动了淫心,这边怎么跪地称呼翟母为“娘”?!难道,这翟母竟是范郡王的亲娘?那远在潘阳的老将军夫人又是谁?
肖太守看著堂前几人,脸色青绿转红而后又变得惨白,这高门大户中的秘辛,果然复杂多变啊……
“肖太守辛苦了,还请随小的下去休息吧……”
范泽赶快上前挡住肖太守等人的探究目光,肖太守也明白,这等家族秘史,知道的越多对自己越没好处,连忙点头应承著离开,其馀侍卫仆从,也都随著范泽一同退了下去,整个主屋正堂,只剩下范炎霸和柳氏祖孙俩。
“娘!孩儿错了!求您原谅孩儿!”范炎霸丝毫不在意自己贵为郡王的尊荣地位,俯下身子五体投地的连续给柳母磕了三个响头。
柳母本心底打算痛斥范炎霸的那些话,被范炎霸这一跪,惊得飞到天边,还没醒过神来,又连受了范炎霸的三个响头,这让老太太顿时心中酸软了下来,这毕竟是范老将军的亲子,是当今朝廷的郡王啊,怎么可以这样卑微地跪在自己面前叩头求饶呢?
“郡王!快快起来,如此大礼,老身承受不起!”
“娘!你若不肯原谅我,我就再也不起来!”范炎霸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厚脸皮,死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看到柳母对自己没有办法,更是得寸进尺地抓住了柳母的裙角摇晃哀求,“娘,娘!我知道我对不起沐雨,我让他受苦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娘,您若恨我,怎么罚我都行,只求您看在沐雨为我把孩子都生下来的份上,成全我们吧!”
“奶奶……他是谁啊……”消翳悄悄探出头来,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著跪在地上的高大男子,刚才凶巴巴的样子此时反而像是在讨食的狗熊,笨拙可爱,满脸希冀。
“他……他是……”
柳母心中为难,不知该怎么跟孩子解释这个男人的身份。爱怜地摸摸消翳的头,柳母也很矛盾,这些年虽然柳沐雨生活平静安稳,可每每午夜梦回,还是会看到他屋里那盏灯烛闪耀著孤单,柳沐雨会在他以为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叹气,看著消翳时,也总会恍神,好像心思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柳母心里明白,自己的孩子心里还是会时常记挂著远方,即使嘴硬不肯承认,但毕竟曾愿意为那人抛弃一切,不顾名分的跟随过啊……消翳生下来就身体孱弱,周围的医生看过无数,不外乎都摇头说孩子先天不足,后天调养是关键,否则很难活过弱冠之年……柳母也曾想过,若是消翳能认祖归宗,是否就能得到最好的医治,让他彻底健康起来?
可是……
若是回去,再受到范炎霸其他妻妾的羞辱该怎么办?而这孩子身体不但不能为范家传宗接代,反而只会成为范家的耻辱……等范炎霸知道了真相,仍会对柳沐雨如此一往情深吗?若是恼羞成怒翻了脸,认定沐雨和这娃儿都是“妖孽”,自己的孩子又会受到何种欺凌?
见漂亮的小男孩从柳母身后探出了头,范炎霸连忙跪直了身子,趁著柳母晃神的时间,伸手小心翼翼地将略带羞涩的孩子从柳母身后拉过来。
“你……你叫什么名字?”范炎霸抑制住心中的狂喜和激动,努力在脸上挤出“温柔无害”的笑容。
“我叫消翳……”小男孩眨著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著范炎霸,范炎霸只觉得心都快醉了,“爹爹说我身体不好,所以取中医里的那句“益火之明,以消阴翳”的意思,希望我能远离晦暗病痛,一生顺遂……”
“消翳……消翳……真是好名字!”以为一生与子嗣无缘的范炎霸从没想到能和自己的孩子这样对话,心底里泛起的幸福感几乎要淹没他!这就是柳沐雨能给予自己的东西吗?一个媚到骨子里的爱人,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一个完整温馨的家庭,一份从未体会过的幸福感……
范炎霸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两手颤抖著想要拥抱这个漂亮的男孩,却又怕被僵立一旁的柳母排斥,只好呐呐地收回手,默默在心底回味著那种让他全身发麻的喜悦。
“娘,本王对沐雨的心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本王向天上神明起誓,只要您能点头让沐雨下嫁于我,本王定会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将沐雨迎娶为郡王妃,内府终生只他一人!”
这段话可是范炎霸斟酌了许久,想好了意思又让范泽为自己编排语句,反复背诵下来,只等见到柳母正式求亲用的,虽然此时有些仓促,柳沐雨那边好似对自己更为排斥抗拒,但若是能得到柳母的支持,想必也是事半功倍的大好事!
“郡王千万不要如此称呼,折煞老身了!”柳母此时脸已经臊得泛红,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却被郡王强认了这个亲家,饶是柳母当年胆大泼辣,也禁不住范炎霸这样死皮赖脸的在嘴头上强攀裙带关系。
可范炎霸这几句话,倒是句句直击柳母心中忧虑,低头趁机细看这范郡王,倒也英俊高壮,配得上自己的儿子。虽然性格上有些浮夸不羁,但好在为人直率单纯,没有太多阴谋算计,若他真能诚心对待沐雨……想到这里,柳母对范炎霸最初的厌弃感消下不少……
“郡王请快快起身,终身大事要细细商议,怎能随意安排,您且起身,待我与沐雨商议商议再回复郡王可好?”
与沐雨商议后再回复?这……当然不好!
范炎霸用脚后跟想都知道柳沐雨一定会严词拒绝自己的求亲,想著他涨红著脸怒瞪双眼自己的娇俏样子,范炎霸禁不住小腹一阵乱颤。
“娘,您就不用再问沐雨了……实话告诉您吧,我与沐雨已成了云雨,此时他肚里已经又怀了本王的子嗣……”
范炎霸说谎不打草稿,心中坦荡荡的认为,反正柳沐雨终是要嫁给自己为妃的,再次怀上孩子还不是早晚的事情?现在只不过将怀孕的日期说早了些,也不完全算是骗人嘛,更何况如今见到了自己流落在外的亲子,这样一来,如何尽快将孩子他娘抓回身边更是紧迫要务了!
什么?!沐雨他……又怀了范炎霸的孩子?!
“这……这怎么可能?!”柳母惊愕异常,手臂不由得更紧的搂住消翳……若是沐雨再生下一个如消翳一般的孩子……
“沐雨面皮薄,您可千万莫将此事询问他……否则,他就再不肯理我了!”范炎霸摆出一副苦脸讨饶的模样,惹得柳母一阵心软,弯下身子硬是将范炎霸搀扶了起来。
两人落座之后,范炎霸依旧满脸愁容:“您知道的,沐雨心系百姓,定要将箭楼修好才肯随我回潘阳……可是,本王实在担心他的身子……”
柳母像是赞同的点点头,揽紧了一旁的亲孙:“沐雨身子一直不大好,这回若是又有了……可一定要仔细看护才是!”
范炎霸小心地掩藏住眼底的欣喜,仔细和柳母研究起如何让柳沐雨尽早放下工作,“安心养胎”的事情了……
对于关下府发生的一切,柳沐雨一点也不知道,他一直在箭楼工地安排工人赶工,约莫傍晚时分,于长荣派人送来了这次要留下的樵工名单,柳沐雨看了一眼,一共三人,那田大壮的名字果然也在其中。柳沐雨让监工将这几名樵夫叫到自己面前,不一会儿三个高壮精干的汉子被带了过来。
柳沐雨不留痕迹地多看了田大壮两眼,以往对这人的印象不深,今日仔细看看倒是个憨厚本分的人。两只大手骨节分明粗糙厚实,四肢虬结有力,一看就是个干活的好手!
脑海里又闪过那夜田大壮踌躇犹豫的表情和啜泣求饶的哭音,柳沐雨开口道:“今日伐木工作已经完成,下官多谢各位的鼎力相助,此次请各位过来,想必大家应该知道所为何事……”
三人都点头称是,柳沐雨继续道:“即是延长工期,工钱自然不会少,还是按照以往说好的数额发放,只不过不知三位家中是否有牵挂,或有其他难言之隐不能延工,但说无妨。”
其馀两人都爽快的回答没有牵挂,毕竟伐木主要的工作已经结束,剩下的都是些零碎的轻松活计,工钱还按照以前的数额发放,怎么说都是件好事,大家都住在盂兰镇,平遥关离家也不远,若家里突然有事,赶回去也方便。只有田大壮脸上略带难色,抬头迟疑地看了柳沐雨一眼,然后又低头没有说话。
柳沐雨自然关注到这点,开口探问:“田师傅,看你面容踌躇,难道有什么不好说的?”
田大壮支吾了半天,咬咬牙终于开口道:“翟吏胥,眼看这就要农忙秋收了,我家只有我娘子一人在家,所以我不想继续延工了……”
什么?娘子?!
柳沐雨骤然瞪大了眼睛,脑子有点乱,他这位于大哥到底招惹了什么人?本以为是两情相悦,怎么对方还有家眷?!
“不行!”
于长荣不知何时冲了过来,一把拉住柳沐雨,眼睛死死盯著田大壮:“我已经派人去你家帮你娘子抢收,你且安心留下便是!”
见到突然出现的于长荣,田大壮眼中的一丝希冀瞬间黯淡,缩著肩膀低下头,没等柳沐雨开口,于长荣拉著柳沐雨急匆匆地往回走。
“于……于大哥,你这是……”柳沐雨被拉著踉踉跄跄地快步跟在后面,满脑子还在想如何向于长荣询问田大壮的事情。
“你还磨蹭什么?赶快回关下府去看看吧!肖太守把你娘亲和孩子都接来了!”
什么?!
柳沐雨眼前一昏,再也顾不得其他,拔腿往关下府跑去。
冲进院子,只见娘亲真的坐在主屋大堂上慢悠悠地喝茶,而范炎霸正抱著消翳笑著小声和他说话,不时撚过一块甜糕放在消翳嘴边喂他吃。
“娘!您……您怎么……”
“范泽,你且带娘和消翳下去休息,本王有些话要“单独”和柳公子说!”
“是!柳大娘,这边请……”知道柳母耳朵不好,范泽几步到跟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沐雨,你莫要心急,有些事情还是别太任性,毕竟是两个人的事,你好好与郡王商量……”柳母担忧地看了看柳沐雨的小腹,抱著孩子离开了大堂,整个主屋小院只剩下柳沐雨和范炎霸两个人。
范炎霸居然叫母亲为“娘”?!消翳……好像也跟他很亲密……他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柳沐雨低著头根本不敢看范炎霸的脸,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的脑子乱成一团。
“你说!那孩子,是不是……是不是爷的种儿?!”范炎霸的声音有些激动的颤抖,虽然早已知道答案,但他迫切期望从眼前这个妖精嘴里获得最终的证实。
“不……”本能的想要否认逃避,抬眼看到范炎霸几乎要瞪出来的双目,柳沐雨下意识的承认,“是……是他……”
范炎霸深深地盯住柳沐雨,眼前这个男人让他又爱又气,他居然顶著如此大的秘密,偷偷揣著自己的孩子逃跑?即使被自己逮到,他还能面不改色的闭口不谈孩子的事情……难道真是铁了心打算和自己再无交集了?
“你好!你……你好狠啊!”想到柳沐雨在多么艰难的环境里冒死生下了消翳,范炎霸的心瞬间软得不行,又酸痛得难过,“你可知,当年你说那孩子没能保住……爷,我有多难过?!每夜每夜都无法入睡,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斥骂我自己,是我亲手杀了我的孩子!是我……”
柳沐雨拧了眉,当年本就是他范炎霸的错,无论自己如何哀求他相信自己,他还是选择了站在姚晓娥一边,那时自己的心痛绝望又怎么可能轻易忘掉……可如今,为何自己却好似成了罪人,范炎霸的声声控诉竟然让自己心里忍不住愧疚自责?!
急切地想要甩掉这种莫名的内疚,柳沐雨猛吸一口气,对著范炎霸淡然一笑:“怎么,范郡王觉得委屈了?觉得受骗了?那您还不赶快回潘阳郡当您的逍遥王爷,何必在我这里寻不痛快?!”
看著范炎霸又气又憋屈的表情,努力忽略自己心中的纠结烦躁,柳沐雨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笑著点点头说:“想必是郡王觉得我等小民竟然敢欺骗一方封疆大吏,触犯了您的威仪,怎么,还要杖责我?四十棍够吗?八十棍?一百棍呢?”
“沐雨!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范炎霸觉得无限委屈,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觉得柳沐雨才是受害者?他的爹娘,柳曾氏,甚至还有柴夏子和苏冬儿……几乎每个人都觉得是他负了柳沐雨,可是谁又知道他的心酸?他的难过?
当年在得知柳沐雨肚子里怀著他的孩子,冲天的喜悦还没到来,便收到孩子已经夭折的噩耗,就像一个霹雷击碎了他的脑袋,他是那孩子的父亲啊!他最爱的人给他留的孩子居然被自己下令打碎了……他心里的苦、心里的自责又该找谁倾诉?他不敢难过,因为柳沐雨比自己更难过,比自己更心疼,所以他强迫自己忘掉孩子,努力照顾柳沐雨,乞求他的原谅,乞求他的回心转意……
“爷……爷是说,孩子既然好好的,你……你就原谅爷以前的错,随爷回潘阳吧!”上前两步想要去拉柳沐雨的手,却被对方闪身躲过,范炎霸抿抿嘴,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说,“我已向你娘提亲,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安排咱俩大婚之事,等你成了正式的郡王妃,还有谁敢欺侮你?何况你手里还有龙凤玉佩,就算你不信本王,也该相信皇上不是?”
“郡王真是说笑,下官本是男子,怎能嫁与郡王为妃?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根本不想回什么潘阳,郡王也莫要再勉强下官了!”
“男……男子怎么了?皇帝不也有男妃?何况你我连孩子都有了……你就忍心让消翳生活在这样简陋的地方?”范炎霸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强揽住柳沐雨的腰,“再说前两天咱俩床也上过了,我知道你也是喜欢爷操你的,为什么偏要这么别扭,不肯原谅我呢?”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那夜的颠鸾倒凤,柳沐雨便像是被捅到了痛处,是啊,自己的不知廉耻,明明下定决心远离这范流氓,却最终把自己送到了对方的床上,还意乱情迷的让他在自己体内留了种!
柳沐雨心里恼火,脸上也透著厌弃和不耐烦,一巴掌推开范炎霸:“范炎霸!若只是上了床就要嫁你为妃,只怕郡王府早已装不下那么多王妃了!既然都是男人,有需求也是正常,范郡王需要有人服侍,而下官也有情欲需要纾解,大家各取所需,何必这样纠缠不清?”
这些话都是范炎霸以往的生活写照,如今被柳沐雨原封不动地拍回他脸上,说得范炎霸呆立当场,一颗心坠到谷底。为了柳沐雨,他努力洗心革面,休退了府内所有的夫人公子,他只想把自己所有的好,所有能想到的、找到的美丽稀有的东西,都小心翼翼地捧到柳沐雨面前,可等到的都是他弃如败履的蔑视和厌烦。
范炎霸突然觉得很疲累,他是那样贪求著柳沐雨,为了得到他,他可以毫无尊严地去求皇帝、求父母、求柳大娘……哀求任何一个可以将柳沐雨施舍给他的人……可在柳沐雨心里,自己只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大傻蛋,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负心汉,一个只知道性爱欢愉的角先生!
如何才能牵绊住眼前这如风如月的男子?如何才能让他为自己停驻?范炎霸心中忽然有点茫然……
“我要带那孩子回去认祖归宗!”
“休想!我不会让你带走孩子!”柳沐雨心惊肉跳,若是让范炎霸带走消翳,若是他知道了消翳身体的秘密……他会不会恨自己?会不会后悔与自己纠缠而种下孽果?
匆忙从怀里掏出御赐的龙凤佩,柳沐雨扬声道:“御赐圣物,如上亲临!你不能带走消翳,他是我的!与你们范家没有丝毫关系!”
“沐雨……”看著那块自己亲手奉给柳沐雨的玉佩,范炎霸胸口酸苦满溢,“我以为,你虽然恨我,但总还是对我有情的……原来,是我错了,你竟然恨我恨到不惜让我断子绝孙……”
看到范炎霸眼里的失望,柳沐雨心里一缩。
“不……不是……”
“臣,遵旨!”不等柳沐雨说什么,范炎霸朝柳沐雨手中高举的龙凤玉佩深深跪拜,再起身时,脸上再无任何波澜。
“范炎霸……你……”
“翟吏胥,本王有些疲累,若有事待明天再议吧……”
话语间已摆明了逐客之意,范炎霸不再看柳沐雨一眼,转身回了内堂,独留柳沐雨一人在大堂伫立。
回到主屋的卧房,范泽在一旁铜盆里备好温水,拧了巾帕伺候范炎霸洗漱。
“恭喜郡王寻回小世子,若是老将军和老夫人知道了,也一定非常欢喜!”
“可是……孩儿他娘仍然不肯随我回潘阳,也不让消翳认祖归宗……想来,是把我恨透了!”范炎霸将巾帕摔回盆里,也不脱衣服直接无力地倒在床上。
“郡王莫要气馁,小的倒觉得现在不失为一个机会……”范泽在一旁耐心安抚,“俗话说,烈女怕缠郎,何况郡王和柳公子还有个孩子……这血缘可是扯不断的缘分!老将军虽然不许您强迫柳公子,但若是知道柳公子已经生下了范家的根苗,肯定也是期望你们俩人能尽快和好的,何况今日里看著柳大娘也有松口,这都是好事啊!”
“也许吧……也许睡一觉,柳儿就想通了……也许睡一觉,我也想通了……”虽说亲子失而复得的狂喜让范炎霸兴奋,可这也同时证明,只要能离开自己,柳沐雨不惜撒下弥天大谎,宁可一个人承受生子之痛,育子之累,也不愿给自己留下哪怕一丁点接近他的机会……
这么恨我么?
这么不可原谅?
疲累席卷了范炎霸,他只觉得自己飘忽著进入仙境,周围的景色亦幻亦真,他模模糊糊地回到了潘阳郡王府,昔日光华豪雅的王府门口,已经长满了蒿草,匾额也破旧不堪,范炎霸跑进门去,四下寻看。
“娘?爹?”
王府里一个人都没有,从前院找到后院,荷花池里都是惨败的荷叶,主屋里也没有人,桌椅、条案上都积著厚厚的尘土。
范炎霸心中焦躁,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在郡王府里四处寻找……
“人呢?来人啊!”
眼前出现一个小院的院门,那样熟悉……范炎霸回想起来,当年柳沐雨就是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他走后,自己在这里闭门不出,终日消沉颓唐,直到父亲应允自己去寻回柳沐雨,他才好像又活了过来。
推开门,小院内和郡王府的其他地方同样残破,蒿草遍地,已有半人来高。
听得门开的“吱纽”声,小院里传来苍老的呼叫。
“柳儿?柳儿……你终于回来了?!”
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头子,满脸皱纹遍布,穿著松垮垮的官服,从里屋拄著拐杖蹒跚而出,范炎霸定睛一看,那人竟与自己有几分相像。老人踉跄著向院门走过来,范炎霸想要和他打招呼询问其他人都去了哪里,可那老人竟然视而不见的从旁穿过,站在门口痴痴远望。
“柳儿……你还是不肯回来吗?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能原谅我?”
柳儿?这位老人也在等一个叫“柳儿”的人?范炎霸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念想,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把他惊在当场……
这老人……难道就是年老的自己?!
“啊!”范炎霸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背后的亵衣已被冷汗湿透,瞪大眼睛僵硬著身子靠在床头喘粗气,心中还为刚刚的梦境心悸。
难不成那就是自己晚年的下场?
孤苦无依,凄凉终老……
摸摸脸上,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待一口气终于喘匀净了,范炎霸暗自握拳,不论前路多难,一定要将柳沐雨抢回家作伴终老!
之后的几日,柳沐雨尽量避免与范炎霸有任何接触,叮嘱娘和消翳也要尽量远离范炎霸,每日早早起床去箭楼工地忙碌,几乎到深夜也不回关下府。
虽然每日仍会有装著糕点、古籍的漆盒放在柳沐雨居住的西厢书案上,柳沐雨却再也没有打开过。过了三两日,箭楼修建工期愈紧,柳沐雨倒也把防著范炎霸的事情忘在脑后了。
两边箭楼的地基都基本挖好,原本构想地基挖好后,便就近伐木,以百年巨木为主配合土石固底,但西南郡常年高温湿热,挖好的地基内,总会不停渗水,这样终日渗水,时间一长木桩便会被水侵泡腐朽,过不了三五年箭楼就得垮塌,柳沐雨等人思量再三,使用木底的计画只能放弃,可到哪里寻找固底的材料,这可难坏了柳沐雨等人!
工期不能拖,日子长了原本从范炎霸那里支取的工钱不够支付不说,每年秋收过后,关外的蛮族匪盗甚至是临近的光寮国士兵,都会冲关企图抢粮,若是箭楼不能尽快建好,平遥关可算是危机重重。
“就用石料吧,石料更坚固,虽然开采时间长,工钱会高一些,但我们去禀报太守,从郡府银库中拨些银两出来,该也是可以的……”于长荣皱眉看著几乎停下来的工程。
“石料?石料从哪里来?怎么运?这箭楼的石料至少需要四千方,从现在采石至少要等到后年才能采完,这银两可不是小数目,太守才不会掏这么一大笔银子!”渠正清有些丧气,有些话说得容易做起来真是难上加难啊!
被渠正清几句话驳回来,于长荣憋著口气:“我西南郡山这么多,随手开采便是了,这里的石头又不难挖,我等练兵时很多兵士能徒手劈下一块山岩,又怎会需要两年时间才能采完?”
一旁的老石工轻咳了一声道:“副军常年专心防务,对这西南郡的石料有所不知……西南郡的山石奇特,石质松软,久泡水中能融化为白汤,老百姓都管这山里的石头叫“灰石”,从不在盖房围圈时使用,所以您看西南郡的民居多以竹木为主,即便是高门大户用的石料,也都是从其他郡县运来的……”
于长荣一听这话,顿时傻了眼,呐呐地不再说话。
柳沐雨道:“为今之计,只能看看临近其他郡县的采石场有无已开采好的石料,又能坚固耐用的尽快顶上……”
渠正清倒是担忧:“采石困难时间又长,采石场的石料都是官府或大户几年前就预定的,哪会有什么现成采好的石料供给咱们?”
“不管怎样,总要试试才知道!”柳沐雨起身走出营帐,“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快马去临近郡府看看情况……”
众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点头同意。